现代文阅读Ⅱ,阅读下面的文字,回答问题。
同 学
林斤溪
这个女人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二十八九岁了。不过她爱笑,老是笑,笑声又响亮,好像十八九的大姑娘。
这时候还是早上,还看得见太阳斜斜地落在地上。一会儿,纽扣摊子全摆出来,人来人往,就会把太阳挤得看不见了。这时候街上的摊子也不少,那是笼屉蒸着、油锅炸着、汤锅煮着的早点摊子……这些摊子等会儿大部分要退场,不退的,也会叫纽扣摊子挤得看不见的。这时候街上人也不少,买菜的,吃早点的,买菜兼吃早点的,买菜吃早点兼谈生意互通信息的。
那笑着的女人转着身子,让着来往的人们,招呼着跟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这男人也不过二十八九吧,不过头发已经悄悄地在额角那里,往上拔了。女人笑着转着眼睛四下溜着,看中了一个汤圆摊子,那里刚生上火,还没有开锅,也还没有主顾,正好坐下来说说话。女人说:
“坐着坐着,想不到你会到我们这个乡下地方来。”
“乡下地方?现在是大名鼎鼎的纽扣市场,先进地区。”
“先进不先进,还没有定性呢。不过你来做什么?是买还是卖?都不是吧?搞调查?办案子?”
女人单刀直入。男人慢言细语,上半句总是试探,下半句总留着余地。他又诚恳又细心,又处处藏着精明,他说:“你看我像个干什么的?”
“我看你就是个老同学。”
“我来开开眼界呀!”
“你们在城里的同学,常见面吗?”
“也常见也不常见,不过见面常常说起你。”
女人高兴,又笑又叫道:“是吗,骂我吧,笑我吧?”
“前几天我还说,回忆中学时代,你给我的印象是:勇敢的化身,快乐的象征。”
“真的吗?你咬文嚼字,可不要嚼舌头。你说,怎么会给你这么个伟大印象?”
“因为你特别,你突出。那时候大家都不谈恋爱。有的不懂,有的不敢,有的有一套大道理:妨碍学习啦,影响不好啦。你呢,偏偏恋了又爱,爱了又恋。”
女人又笑起来,这回不是大笑,不过嗓音又厚又亮又气长。说:“想不到落在这个乡下地方,猴着,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男人估摸着火候,照直说道:“是想不到,真想不到,那么多人追你,你却怎么选上了他。”
“那时候不嫁给他,活着都没意思了似的。嫁了他,才知道这个人真坏。”
“听说蜜月期间,他就打你了。”
“打还打得刁钻古怪。我跟他到乡下来,没有几天,就觉得沉闷,不习惯,我就唱歌,本来我最喜欢唱歌……”
“你就是唱歌和笑。”
“我一唱歌,就有些人站到窗外来听。那时候乡下真叫闭塞。有一天,他在窗外吵了几句,气冲冲跑到屋里来打我……”
男人顺下眼睛看着桌面,不让人看见他这时候的眼色。那女人却不知觉,只管说下去,也不小点声,她不怕满街的人都听见。说着还带着笑声,开朗到这个地步:“……打完了,他出去,锁上门,我只好钻进被窝里。”
“封建恶霸!听说你闹过离婚?”
“闹过。”
“怎么没有结果呢?”
“闹是闹,真想到离婚后的生活,我就傻了。一个孤单单的女人,多空虚,多困难。”
这回男人笑了起来,他的笑是不出声的,可又洋洋得意的:“放心好了,你现在也还年轻,又漂亮,又爽朗,包你走到哪里,哪里有人追,没有工夫空虚。”
对男人这一番话,女人倒不笑了,只说了声:“老了。”
这时,摆摊的端过来两碗粉白细嫩、珠子般的汤圆。女人让了让,在这让的工夫,她打量了老同学:“你倒还那么漂亮,不过原先那种女性美少了。那时候女同学都喜欢你,偏我觉着你太‘女’。”
“我的黄金时代已经白白过去了,现在也还是孤家寡人。不过不要说我了,说你,你要是想找个比他好的,太容易了。”
“他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男人就是那么坏。好的男人或许有,不过我挑人家,人家也挑我呀,怎么会挑上我呢。”
“请问——”男人又咬文嚼字了,“好坏之分,主要分在哪里?”
女人好像是认真想了一想,但又很快回答道:“在人前是这样,背着人还是这样。太阳光下是这样,黑夜里还是这样。”
男人点着头,靠近点女同学,说话更加细软,但也更加明显字字背后是精明:“你不能太便宜他了,越便宜他越不识货。你先离开他,给点颜色看看再说。要他拿出钱来,他发的财里有你的一份。衣服要带走,首饰铺盖要带走,不能傻子一样,就算了。”
“好可怜啊!”女人爽爽快快地叹息一声。
“一口气也不叹给他。现在这种事情太普通了,都算不得悲剧了。”
“离开他没有什么,长离短离都不要紧,我已经没有一点点爱他了。只是我到哪里去呢?哪里马上有住的、有吃的,有安身的地方呢?”
女人家说着拿起汤匙,却不吃,只搅着珍珠似的粉团子玩。男人再靠近一点,再细软一点说道:“放心,你有那么多同学呢。要不,要是你愿意,先在我那里住下来也很方便……”
女人从汤碗上边抬起眼睛,望着男人,眼睛里出现笑影,忽然一抬头笑着唱起《达阪城的姑娘》来: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财产
还有你的妹妹
赶着马车来
女人是压着嗓子小声哼唱的。不过那声音还是浑厚,特别是元气充足。男人听了头半句,就低下头来捞汤圆吃,再不愿意别人看见他的眼神。女人唱完了,望着男人已经悄悄上拔的额角,说:“你有办法解决一部卡车吗,要有,我立刻跟你一道走。”
“什么,你们……
”“不,他做他的纽扣,我自己搞了个运输组,还不敢叫公司。”
这时,太阳已经全部落下地来,但是街上已经严严地摆齐了纽扣摊子,好像都看不见太阳了。
(摘编自2024年1月《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