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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
——涓生的手记
鲁迅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我的心宁帖了,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① , 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往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的时光。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她还是定要卖;我知道她不加入一点股份,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叔,她早已闹开,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然而这倒很清静。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她爱动物,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子君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子君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是这样地粗糙起来。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后来,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收入,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
我一回寓,觉得清静得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涉及外国的文人及作品,如《娜拉》《海的女人》等,称赞娜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
“是的。”她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不一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吧: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醒,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错愕中,房东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我的心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呵!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
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然而子君的葬礼却又在我的眼前。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节选自《彷徨》,有删改)
[注]①伊孛生: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其代表作《玩偶之家》主要围绕女主人公娜拉的觉醒展开,最后以娜拉的出走结束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