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红棉袄
孙犁
风把山坡上的荒草,吹得俯到地面上、砂石上。云并不厚,可沉重得怕人,树叶子因昨夜初霜的侵凌而焦枯了,正一片片地坠落。
我同小鬼顾林从滚龙沟的大山顶上爬下来。在强登那峭峻的山顶时,身上发了暖,但一到山顶,被逆风一吹,就觉得难以支持了。顾林在我眼前,连打了三个寒噤。
我拉他赶紧走下来,在那容易迷失牧羊人的路上一步一步走下,在乱石中开拔着脚步。顾林害了两个月的疟疾,现在刚养得有了些力气,我送他回原部队。我们还都穿着单军服,谁知一两天内天气变得这样剧烈。
虽说有病,这孩子还是很矜持的。十五岁的一个人,已经有从吉林到边区这一段长的、且大半是一个人流浪的旅程。在故乡的草原里,他拉走了两匹敌人放牧的马,偷偷卖掉了,跑到天津,做了一家制皮工厂的学徒。事变了,他投到冀中区的游击队里……
“身子一弱就到了这样!”
像是怨恨自已。我看到那发白的而又有些颤抖的薄嘴唇,觉得他这久病的身子是不能支特了。我希望到一个村庄,在那里休息一下,暖暖身子。
风还是吹着,云,凌人地往下垂。我想,要下雨了,下的一定是雪片吧?天突然暗了。远远的在前面的高坡上出现一片白色的墙壁,我尽可能地加快了脚步,顾林也勉强着。①这时,远处山坡上,已经有牧羊人的吆喝声,天气该不早了,我知道应是拦羊下山入圈的时分。
爬上那个小山庄的高坡,白墙壁上的一个小方窗,透出了灯火。我叫顾林坐在门前一块方石上,自己上前打门。门很快地开了,一个姑娘走了出来。
我对她说明来意,问她这里有没有村长,她用很流利的地方话回答说,这只是一个小庄子,总共三户人家,过往的军队有事都是找她家的,因为她的哥哥是自卫队的一个班长。②随着她就踌躇了。今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妈妈去外婆家了,哥哥还没回来。
她转眼望一望顾林,对我说:
“他病得很重吗?”
我说:“是。”
她把我们让到她家里,一盏高座的油灯放在窗台上,浮在黑色油脂里的灯芯,挑着一个跳动不停的灯花,有时碎细地爆炸着。
姑娘看着有十五六岁,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头发梳得很平,动作很敏捷,和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便盯住人。我想,屋里要没有那灯光和灶下的柴火的光,机灵的两只大眼也会把这间屋子照亮的吧?她挽着两只袖子,正在烧她一个人的晚饭。
我一时觉得我们休息在这里,有些不适当。但顾林躺在那只铺一张破席子的炕上,显然已是筋疲力尽。我摸摸他的额,又热到灼手的程度。
“你的病不会又犯了吧?”
顾林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牙齿发出的“得得”声,他又发起冷来。我有些发慌,我们没有一件盖的东西。炕的一角好像是有一条棉被,我问那正在低头烧火的姑娘,是不是可以拿来盖一下。姑娘抬着头没听完我的话,便跳起来,爬到炕上,把它拉过来替顾林盖上去。一边嘴里说,她家是有两条被的,哥哥今天背一条出操去了。把被紧紧地盖住了顾林的蜷伏的身体,她才跳下来,临离开,把手按按顾林的头,对我蹙着眉说:
“一定是打摆子①!”
她回去吹那因为潮湿而熄灭的木柴了,我坐在顾林的身边,从门口向外望着那昏暗的天。③我听到风还在刮,隔壁有一头驴子在叫。我思索着明天顾林是不是能走,有些愁闷起来。
姑娘对我慢慢地讲起话来。灶膛里的火旺了,火光照得她的脸发红,那件深红的棉袄,便像蔓延着火焰一样。
夜晚静得很,顾林有时发出呻吟声,身体越缩拢越小起来。我知道他冷。④我摸摸那条棉被不只破烂,简直像纸一样单薄。我已经恢复了温暖,就脱下我的军服的上身,只留下里面一件村衫,把军服盖在顾林的身上。
这时,锅里的饭已经煮好。姑娘盛了一碗米汤放在炕沿上,她看见我把军服盖上去,就沉吟着说:
“那不抵事。”她又机灵地盯视着我。我只是对她干笑了一下,表示:这不抵事,怎样办呢?我着见她右手触着自已棉袄上偏左边的纽扣,最下的一个,已经应手而开了。她后退了一步、眼睛笑盈盈的 , 对我说:
“盖上我这件棉袄吧。”
没等我答话,她便转过身去断然地脱了下来,我看见她的脸飞红了一下,但马上平复了。她把棉袄递给我,自己退到角落里把里衣整理了一下,便又坐到灶前去了,末了还笑着讲: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穿上的。”
她身上只留下一件皱褶的花条布的小衫。对这个举动,我来不及惊异,我只是把那满留着姑娘体温的棉袄替顾林盖上,我只是觉得身边这女孩的动作,是幼年自己病倒了时,照顾自己的妈妈和姐姐有过的。
一时,她又讲话了。她问我从哪里来,尽走过哪些地方,哪里的妇女自卫队好。这时我才知道,在去年,平山县②妇女自卫队检阅的时候,打靶,她是第三名!
我看着那暗红的棉袄,听见她又问我:什么时候妇女自卫队再来一次检阅?姑娘凝视着那灶膛里一熄一燃的余烬,她的眼里好像也闪烁着火光。
(写于1941年,有删改)
[注]①打摆子:方言,指疟疾。②平山县:位于河北省石家庄市,是著名的革命圣地西柏坡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