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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 饭
曾颖
①我友老余，是一家大企业的老总，公司前些年效益不错，但他最近有点恼火，常 有在火上烤着的感觉。而就在这个时候，哥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他侄女考上大学了。 这本是个好消息，但老余的妻子有点焦虑，因为这个好消息意味着老余又将承担供养一 个大学生的责任，老余哥哥侍弄的那三亩多地，就算每亩出一千斤谷子，也养不出一个 大学生来。
②最终，这就成了老余的心事。之前，他把弟弟和妹妹从乡村里拉扯出来，供他们 读书并为他们找工作，直到现在还在为他们解决各种麻烦事，已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 力。妻虽然从没反对过，但心中多少有点不舒服。本指望弟弟妹妹脱手了，可以松口气， 谁知侄女又来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③老余察觉出了妻的不愉快，提议说回老家走走，就当是散散心。
④老家新通了高速公路，以往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缩短到三个小时。老余一路给妻 子和女儿讲述自己以往出来读书时，爬拖拉机、追汽车、翻煤车，被车上的煤染成黑人 的经历。女儿听得哈哈大笑，而妻的表情更加沉重。
⑤老家在半山坡上，母亲几年前因为在省城待不惯，吵着要回去，老余重新修整了 一下小院子。本来是请了设计师画了图的，最终却因为母亲这个不准动那个不准扔的各 种禁忌，变成了眼前这个新衫搭旧裤的样子。但至少厕所改成了抽水马桶，才让妻子和 女儿打消了要去镇上住宾馆的念头。
⑥老母亲很意外，责怪老余不打招呼就回来了，让她措手不及。老余说：不用麻烦， 就做跳饭吧！
⑦母亲说：现在谁还吃那东西啊？很久没吃了，想了！老余很坚持。母亲见他很坚 定的样子，于是满脸疑惑地准备去了。
⑧老余拍拍玩手机的妻子和女儿，说：走，我们帮忙去！做跳饭！两人不太情愿地 起了身。女儿问：跳饭？是会跳的饭吗？
⑨老余笑笑，没有回答。这反而引起了她们的兴趣。
⑩跳饭的主要原料是红苕，还有少量的米。妻不解地问：这不就是红苕稀饭，苕多 一点而已嘛。怎么叫跳饭？老余笑而不语。
⑪红苕洗净削皮，放入锅中。米也淘洗干净，倒入锅里。米很快就像一群被放生的 小虾，瞬间消失在红苕的缝隙里。
⑫ 母亲拿起一个红色的土碗，在锅的中央，给它挤出一个位置放了进去，添柴点火， 让老余看着，自己又忙前抢后，到屋子各处的箱柜橱屉盆和坛子罐子里，翻找鸡蛋、腊 肉、豆豉和泡菜。谁也想象不出，这间看似杂乱的厨房里，如此有序地藏着这么多东西。 这也是当初改建房子时，母亲打死也不许动厨房的原因，包括那座破旧无比却干净得照 得出人影的老柴灶，以及被岁月磨得失去了花纹和釉彩的土碗。
⑬几十分钟之后，整个厨房充满了一股柴烟和红苕混合在一起产生的特殊焦香味。
⑭ 跳饭做好了！
⑮老余让妻子和女儿过来，他像魔术师，更像给一个大项目揭幕，郑重地掀开锅盖。 蒸气涌动喷薄，柴烟之中， 一锅金黄色的红苕之中，赫然托出一碗洁白晶莹的米饭。女 儿高兴地拍手，说：好神奇啊！刚才的空碗，居然变出了一碗白米饭。
⑯老余对女儿说：这不是变出来的，是刚才淘进锅里的米，在水沸腾的时候跳进碗 里沉淀下来的。那时候家里米少，只能煮这样的饭，给生病或做最重活的人吃。为什么 不多煮一点？因为我们的地，只能种红苕，五斤红苕才能换一斤米，还得挑十几里地去 镇上换。女儿像听神话一样，把小嘴张成了O 型。
⑰老余用帕子包着，把碗从锅中端了出来，用看似很不在意的语调，对妻子说：从 小到大，家里吃跳饭次数最多的人，是我。妈妈说，读书是最费脑壳的事情……
⑱他的语调很轻，妻子却觉得很重。前几天，她看过一本书，上面写道：在很多偏 远乡村，人们把家庭有限的所有资源，都集中给了被认为最可能有出息的那个子女，让 他“飞”出去，然后来接济和照看其他家庭成员。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自救方式。
⑲她看书的时候，还觉得这是一种希望渺茫的赌博。
⑳而此刻，当她面对一碗热气腾腾的跳饭时，所有的疑惑和不以为然，都化为一声那天晚上，她轻轻地拍拍老余，小声说：明天早晨，我们去大哥家里看看吧……
㉑老余没有回答，似乎睡得很沉。
(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