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文本一:
钓鱼的医生
汪曾祺
这个医生几乎每天钓鱼。
他家挨着一条河。出门走几步,就到了河边。这条河不宽。河南岸都是大柳树。河里鱼不少,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着。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灰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他钓鱼很有经验。钓竿很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看到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就放到锅里。不大一会,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叫做“起水鲜”。到听见女儿在门口喊:“爸——!”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就把火盖上,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会,就有一只钢蓝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了。
这位老兄姓王,字淡人。他家的大门总是开着的,望里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挂了好几块大匾。匾上写的是“功同良相” “济世救人” “仁心仁术”……这是亲友或病家送给王淡人的祖父和父亲的。到王淡人的时候,就不大兴送匾了。送给王淡人的只有一块,匾很新,漆地乌亮,匾字发光,是去年才送的。这块匾与医术无关,或关系不大,匾上写的是“急公好义”,字是颜体。
进了过道,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鸡冠、秋葵、凤仙一类既不花钱,又不费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还有一畦瓢菜。王淡人的医室里挂着一副郑板桥写的(木板刻印的)对子:“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他很喜欢这副对子。这点淡泊的风雅,和一个不求闻达的寒士是非常配称的。
他的医室和别的医生的不一样,像一个小药铺。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花小磁坛,坛肚子上贴着浅黄蜡笺的签子,写着“九一丹” “珍珠散” “冰片散”……到处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钵,药碾子,药臼、嘴刀、剪子、镊子……他这个医生是“男妇内外大小方脉”,就是说什么病都看。外科用的药,大都是“散”——药面子。“神仙难识丸散”,多有经验的医生和药铺的店伙也鉴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虽然每一家药铺都挂着一块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还是不相信。外科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哪家的药铺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制。
乡下来人看病,一般倒是当时付酬,但常常不是现钞,或是二十个鸡蛋、或一升芝麻、或一只鸡、或半布袋鹌鹑!遇有实在困难,什么也拿不出来的,就由病人的儿女趴下来磕一个头。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盖着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诊费免收,连药钱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饭不致断顿——吃扁豆、瓢菜、小鱼、糙米和炸鹌鹑!穿衣可就很紧了。淡人夫妇,十多年没添置过衣裳。有人说: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点傻。去年、今年,就办了两件傻事。
去年闹了一次大水。连天暴雨,一夜西风,运河决了口,浊黄色的洪水倒灌下来,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顶、树顶和孤岛一样的高岗子上挨饿;还有许多人生病:上吐下泻,痢疾伤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撑船用的长竹篙拄着,在齐胸的大水里来往奔波,为人治病。他听说泰山庙北边有一个被大水围着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庙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过不去!他和四个水性极好的专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铁链,每一根又分在一个水手的腰里,这样,即使是船翻了,他们之中也可能有一个人把他救起来。船开了,看着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眼泪。眼看这只船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出没,终于靠到了那个孤村,大家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欢呼。这真是玩儿命的事!
水退之后,那个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块匾,就是那块“急公好义”。拿一条命换一块匾,这是一件傻事。另一件傻事是给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时候一块掏蛐蛐、放风筝的朋友。这人原先很阔。但吃喝嫖赌抽大烟,把家业败得精光,最后只好在几家亲戚家寄食。他还抽鸦片!他给人家熬大烟,报酬是烟灰和一点膏子。他一天夜里觉得背上疼痛,浑身发烧,早上歪歪倒倒地来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这是个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说:“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汪炳留在家里住,管吃、管喝,还管他抽鸦片——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传下来的麝香、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个多月以后,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问王淡人:“你干吗为他治病?”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
汪炳没有一个钱。病好后,他只能写了很多鸣谢的帖子,贴在满城的街上,为王淡人传名。帖子上的言词倒真是淋漓尽致,充满感情。
王淡人就是这样,给人看病,看“男女内外大小方脉”,做傻事,每天钓鱼。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你好,王淡人先生!
(选自《汪曾祺全集·小说卷2》,有删改)
文本二:
散文化似乎是世界小说的一种趋势。沈从文的《长河》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强烈的戏剧性,只是平平静静,慢慢地向前流着。散文化的小说不过分地刻画人物,其中的人物要求神似,轻轻几笔,神完气足。有一些散文化的小说所写的常常只是一种意境,《长河》的《秋(动中有静)》写的是一群过渡人无目的、无条理的闲话,但是那么亲切,那么富有生活气息。散文化小说的作者十分潜心于语言,他们让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于字里行间自自然然地流出。
(摘编自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