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同志之间(节选)
茹志娟
我们文工团要一分为两,各随部队出发,于是炊事房也就要暂时分分家。我这个才提拔的女上士,暂时就任事务长。我这边分到了老朱和老张两个。可是,临出发前,领导说炊事房工作忙、人太少,又临时派了一个同志来帮忙。
你道来的是谁,原来是团部通讯员小周,他跳跳蹦蹦地跑了来,嘴里又唱着自己改编了的歌:“月光下,有人找你谈话——原来是你的妈妈⋯⋯”我知道他人虽小,完成任务却十分坚决,是个好小鬼、好同志。但是,他们三个人凑到一起⋯⋯我,我说不上这关系有多么复杂、多么难以处理了。
要把这关系闹清楚,话得从小周说起。全团的同志都喜欢他,他和同志的关系也都很好,但他对炊事房老张的感情,却又和一般同志不同,关系特别亲密。老张对小周更是无微不至:从把着手教他打腿开始,一直到政治思想,都顾得周周到到。但老朱常看不惯老张的做法。他对老张说“人要成真金,就要放到火里去炼。你呢!偏要给他搭凉棚,造暖房。”小周也咬定老朱对自己抱了成见,再也解不开这个疙瘩。这晚上,走到半夜,队伍前面传下了“肃静”“不许掉队”的口令。因为这公路两头,四五里的地方就是敌人。可是在过公路以前,队伍蹚了一条河,在过河以后,我发现老朱不见了。团部说,不能留人联络。
他一掉队,尤其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上掉了队,大家都有些担心,不过能够安慰大家的是,老朱知道今天行军的路线和宿营地点,顶多他迟到一些。
到了宿营地了。又来了紧急通知,部队要立即出发。我一听愣了,老张正在挑水,把水桶一放,木鸡似的站住了,半响才说:“老朱怎么办?”
小周在解背包,这时悄悄地坐下,也没做声,两眼只是盯着忽闪忽闪的灯火。我考虑了一下,便到团部请示。团部表示部队立即有军事行动,不能派人等他,更不能把行动地点留下。老朱能不能回来,只有靠他自己了。
第二天晚上,小周不知哪里去了,后来一个老乡说,有个小同志出村去了。老张含着泪说道:“怪我,我知道他这两天尽转一个念头。要是部队现在又要出发,那怎么办呢?”我一听这情况,心里明白了。我来不及说什么拉过院里的大青骡,就朝昨晚来的路上飞奔。远远地,我看小周坐在一块石头上,脸对着山那边,正抽抽噎噎地在哭,一听我的声音,就转过头来,哭得越发伤心起来。我大声责问,他倒反而一头扑到我怀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说道:“老朱不能回来了!”我只得拍拍他的肩膀说:“革命嘛!难免要有牺牲的。”好像要证实我这句话似的,远处响了两声冷枪,小周骤然抬起头,不哭了。“老朱他不会不赚他几个,白白牺牲的。”小周说着,慢慢地跟我回去。
“你不是说过,跟老朱再也搞不好了,怎么一下子那么佩服他起来了?”
“好不好都是同志嘛!”小周横了我一眼。
“要是他没牺牲又回来了,你跟他搞不搞得好呢?”
小周没回答,停了一会儿,听他抽着鼻子又哭了。“你等等。”他忽然停住脚,翻身又跑上山顶,找了一块大山石下面的平净土,用树枝迅速地在上面画道;“向西向南,小周。”写完对我说道:“他不一定牺牲,对不对?”
“对,快走吧!要是部队突然又要行动呢?”
清早,我们正忙着,忽见老张一脸的惊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道:“你看看,你看看……”一手指着门外。我便跑到门外一看,也不禁跳起来欢呼道:“老朱回来了!”老朱浑身污泥,仍然挑了那副担子,不过,笋筐已摔扁了,扁担也断了,用树枝绑扎着,手里紧紧地拿着伙房里的那把菜刀,头发好像在两天之内突然长了许多,脸黑了,瘦了,面颊上还带了几点干了的泥巴,只有那对眼睛,仍炯炯有神。他站在那里,呆呆地,老张却给他笑得掉下了眼泪。老朱眼圈儿也红红的,但却大声说道:“哭什么?这也哭,眼泪不值钱了。”
我上前正要说话,小周已从屋里一步蹿了出来,扑上去就抱住了老朱。老朱一看小周,拼命忍住了眼泪,说道:“啊呀,你们让我放下担子嘛!”老张把他的担子接了过去,他才对小周说道:“你给我留的字,我看见了。”
晚上,我想回去早些睡。可是一走到伙房门口,忽听老朱在里面粗声粗气地说:“不行,不行,不能什么都给他弄现成。”我一听,吓了一跳。又是什么不行了?难道又吵嘴了?我偷偷从门缝里一张,见小周已安安稳稳睡着了,老朱和老张两个人各跨坐在一条长凳上,正给小周打那种最时髦的布条草鞋呢。
“好了,好了,你只要给他起一个头就行了,要他自己也动动手。”老朱说。
“那你怎么还往下打。”老张果然停住手,笑嘻嘻地吸着旱烟说道。
“我打好这一只,给他做一个样子。”老朱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温和了一些,于是又十分严厉地朝老张瞥了一眼,说道:“宠,是宠不出好小鬼来的。”
他们正谈得热闹,我悄悄地进去,见老朱手里打的那只草鞋已快完工了,老张那一只打了一半,放在那里。我也不打搅他们,就躺下了。一会儿,他们没声音了,只听老张吱吱地吸着旱烟,老朱嘶嘶地撕着布条,嘴里轻轻地哼着:“月光下,有人找你谈话——原来是你的妈妈……”
我闭着眼,细嚼着“同志”这两个字眼,想笑,但不知为什么倒滚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