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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白发
李永斌
①从记事开始，便隐约发现父亲头上有白发，寥寥几根，像茂密的森林里长出来几棵金针菇。那时不太懂事，常爬到父亲背上，用小手去薅，父亲虽疼，仍然咧着嘴笑，漏出一口因吸劣质烟而熏黄的牙。
②后来上了初中，约莫12岁起，父亲因为生计开始出外打工，我时常见不到他，甚至于我竟然忽略了有这么一个亲人的存在。有一天，母亲对我说：“明天你爸爸要回来了！”
③我愣了一下，说：“他去哪里了？怎么我好长时间见不到他了？”
④母亲说：“去蓬莱打工，在海上捕鱼。”
⑤我压根没听过这个城市的名字，因为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蓬莱？”
⑥母亲说：“对，蓬菜，有个仙岛，你看的电视剧《八仙过海》里那八个神仙就住在那里！”我听完无比神往。
⑦第二天，我正写作业，突然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闯进门，穿着破衣烂衫，头上白发飘飘，头发长到垂至肩膀，盖着脸，整个一白发魔女，吓得我尖叫一声，后退了好几米。直到他把背上扛的一个大编织袋放下，腾出手来撩了撩头发，我才看出原来是父亲。
⑧中午吃的是父亲编织袋里带来的好东西——鱿鱼、干巴鱼、虾、蟹等海鲜，一股腥臭味，我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父亲尴尬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愿意吃呢！”
⑨我歪着头问他：“爸爸，你怎么不理理发？你看你头发长得像个扫帚！”
⑩母亲呵斥了我一句：“胡说八道，没大没小。”
⑪父亲笑着说：“我在海上几个月不靠岸，就是靠岸蓬莱那边理个发也特别贵，我想等回到家一块儿理，能省不少钱呢！”我撇了撇嘴，心里笑话父亲真寒酸。
⑫20岁后，终于我要工作了，父亲为我托人找关系，东奔西走没有闲下来的空档，终于求爷爷告奶奶把我安置下来，父亲总算舒了口气。坐在门口还是雷打不动地抽他那杂牌劣质的烟。不一会儿他整个身体就被烟雾包裹起来，他骑在门槛栅栏上，就像仙雾缭绕的蓬莱仙岛上骑驴的张果老。我突然发现他背更驼了，头发更白了。
⑬立业以后便是成家。结婚前的头两天，爸爸突然从外面回来，身上穿了一件西服，兴高采烈地进了门，高兴得像个孩子。我和母亲看了他一眼，足有5秒钟，然后娘俩面面相觑，心有灵犀般大笑起来。父亲竟然把头发都染黑了，而且染得锃光瓦亮。看我们笑，他也笑，并且着急地问我们：“怎么样？好看不？显得年轻不？”
⑭我笑得岔了气，话都连不成串了：“太，太难看了，你、你赶紧染回来吧！”
⑮母亲也说：“看你白头发都习惯了，乍一染，黑得太扎眼了！”
⑯我看见父亲刚才洋溢着幸福的脸倏然暗淡了下来，他一边转身一边小声说：“我寻思大喜的日子，不能给你们丢人。”
⑰父亲没有去染回来，他用了几十盆水使劲地洗搓，搓得头皮都掉了一层。他说让人家染回来还得花一次钱。我看他着急想把黑发恢复成白发的模样，心里一阵莫名的心酸。
⑱有一天，我对父亲说：“爸爸，你把头发染成黑的吧！那样显得年轻。”
⑲父亲笑着说：“不了，这样挺好，我头发越白，就证明你越长越大，越来越成熟，顺合自然规律，多好。”
⑳“你染成黑发其实挺好看的。”
㉑父亲说：“不用染，到时候让孙子给我薅，就像你小时候一样，把白的都薅掉！”
㉒结婚两年后，父亲没有等到他孙子出生，便悄然离开了我们。棉被覆盖着他的身体，严严实实，只有雪白的头发露在了外面。我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泪，但没有掉下来，挡在瞳孔前面，恍恍惚惚。我似乎看到，父亲的白发逐渐花白，然后慢慢变黑了。
(选自《思维与智慧》2021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