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冻土观测段
董夏青青
一
教导员问,那名上等兵是不是许元屹带的报务员徒弟,他点头。那次行动,许元屹说为了锻炼上等兵,一直让他抱着电台,其实谁都明白,电台在谁那里谁出事的概率就小。
教导员告诉他,许元屹的父母来过。
许元屹的母亲说,她想知道自己儿子最后的表现是不是勇敢,又问了教导员一句,①我儿子,他是英雄吗?
把许元屹带的上等兵送到教导队后的第二天下午,教导队的队长打来电话叫他赶紧过去一趟。
到营院门口,分区的心理医生正在给上等兵做干预治疗,每天中午做一回,预计得持续半个月。
上等兵进营院大门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崩了?
队长说,上等兵昨天晚上排在队列里进食堂吃饭。因为是周五,食堂会餐,上等兵没等打上饭,抱着餐盘蹲在地上大哭起来,说自己班长临走时饿着肚子,从早上起来到下午人没时就咬了两口压缩饼干。
晚上熄了灯,有战士去水房洗漱,看见上等兵站在水房的镜子跟前鞠躬,一边鞠躬一边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儿子,他是英雄吗?
他在想。有谁能把那个许元屹说得明晰?谁会告诉他们,许元屹是由他母亲生在了麦地里?谁知道他为何去到贵州安顺的工地上做工?什么讲稿能包囊许元屹负荷累累、志气未曾衰减半分的强力生命?
他站在许元屹的衣冠冢前,遂想到那天黎明时分,他和许元屹蹲在崖壁底下那个洞穴里,打着手电写家信。
当许元屹听他说如果有谁牺牲了,这封家信就会被寄送家属时,立刻把刚写好的一页信纸撕了塞进石缝,怼上块石子,又掏出裤兜里一枚早就空了、搓皱的烟盒,就手撕成方方正正的一块纸片,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我只是死去,请为我自豪。
二
带车回山上的前一天下午,他去教导队把那名上等兵带出院子。
“排长,我想留队。”上等兵说。
“家里同意么?”他说。
“我跟他们说了,我病了。”上等兵说,“我自己知道,好起来也容易,以后替班长把他的活儿接着好好干下去,干明白,病就好了。”
“谁告诉你的?那个女医生?”
“不是。”上等兵摇头,“我先给您说两件事,然后我再问问题。”
“元屹班长叫我给他校报,他读得太快,我就把报校错了。班长当时特别气愤,说你学了几个月的专业,报还能校错?你有你的责任,有你的使命,这要是打仗了,你这校窜行了,还窜了两行,仗得怎么打?我当时也没忍住,冲他发火,我就骂了,我说我从当兵第一天就是等着退伍的,在这鸟地方气喘不上来,尿撒不出来,我脚上全长了冻疮,头也疼得不行,你还骂我。说完我就走了,老子不校了,叫我滚蛋还正好。但是我班长还一直在发报,我走的时候,他手也没离开发报机。然后我还没走出门口,就听见砰的一声,一看,我班长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我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翻抽屉找速效救心丸。等班长吃了药缓过来以后,说晕倒不怪我,是他手上的汗流到发报机的键盘上,键盘又通着电,给他打晕了。”
上等兵继续说,“我刚下连的时候,我想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当兵,每年创造的利润是多少。入伍之前,我家里面安排了饯行的酒席。我一个开加工厂的堂哥就说,当兵无非也是个工作,拿命换钱而已,说白了有多高尚?所谓牺牲也就是个概率问题,一百年打不了一次世界大战,这要是有个大师能预言未来三五年不打仗,②纳税人何必花钱养着这帮人?”
上等兵说完,望着印在桌面的象棋棋盘。
“那你现在想不通的,还是这个利润问题?”
“我是想问您。”上等兵抬起头看着他,“我班长那么好的人死了,就是为了保护我们这样的人吗?”
③树上蝉鸣和风吹动梧桐枝叶的声音落下来。良久,他问了一句:“你有喜欢的女孩吗?”“有。”
“记得她的样子吗?”他伸出手指头在自己的脸前比画,“她的轮廓......”
上等兵的眼神失了焦,轻声说:“记得。”
“你记得她、认得她......”
“嗯。”
“是因为她的轮廓......”
“是。”
“边界......”他说,“国家的边界就是它的轮廓。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这个轮廓不要改变,要一直像我们心里记得的,还有那些死去的战友们记得的,这个地方最好的样子。”
“知道你班长的原名叫什么?”
上等兵流着泪摇头。
“叫许元义,不是屹立的屹,是义气的义。”他说,“他小时候老跟人打架,他爸觉得是名字起坏了,老讲江湖义气不行,就给他改了名,改成了“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那个“屹'。后来他自己也觉着改了挺好,“屹”字,一个山一个乞丐的乞,别忘了自己是山沟里出来的乞丐一样的人,做事只能比别人做得更好。他练发报的时候跳字了,自己拿尺子抽自己手背,尺子都抽断了。”
车子快开过九道弯时,从车窗探身出去吐了一嗓子的中士坐回座位。不远处,④“冻土观测段”的路牌标识在他眼前迅疾掠过。
(选自《收获》2021年第4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