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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桶大豆油
李士民
①1986年最冷的那天，我爹起得最早。
②我爹沿着沱河岸上的渣石路，卖力地蹬一辆没有闸的大架自行车。是的，我爹赶着去镇上卖藕
③路上，我爹被一辆四轮车刮倒了，而且开四轮车的黑心司机乘着夜色逃走了。我爹小腿粉碎性骨折，被乡亲们送进了县人民医院。我娘跑到舅舅家，借来200块钱，总算凑够了为爹做手术的钱。
④爹出院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村里不时响起清脆的鞭炮声，还没准备一点儿年货呢。娘把我和哥召集到一起说：“不管咋样，这年也不能落在后边。”娘让哥去集会上买鞭炮、春联和糖果，让我去镇上榨油，回来炸丸子。
⑤我推出自行车，把车胎打足了气，然后把油菜籽稳稳当当地绑在后面的车座上，在车把上系了一个塑料桶，推着车子就出门了。这时候，娘补充了一句：“早去早回，别耽误事。”
⑥当然，我知道娘这句话的分量。我没多说话，顶着嗖嗖的西北风，朝镇上赶去。
⑦到了镇上，我身上早已出了一身汗，双手却冻得发麻。镇上总共有三家榨油的，去了西桥头胡同里面最偏的那家。
⑧是的，这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这里人少，前面只有两个人等着榨油，榨油的中年男子虽然个子矮，脸上有一个大疤瘌，不洒不漏，而且每斤比别家少收五分钱。
⑨很快就轮到我了，这时候后面已经排起了长长的榨油队伍。要不是一路上赶时间，说不定要排到啥时候呢。我一边暗自庆幸，我心里头也顺畅滑溜，就像镇上新修的宽宽绰绰的柏油路。
⑩回来的时候，我是一路哼着小曲儿的，鸟儿从这枝头飞到那枝头，啼鸣声快活地从这儿飘到那儿，风是那么爽利，此刻也在田野里翠绿可爱了起来。我想着，娘这时候应该已经刷好了锅，拌好了丸子面，只等着我凯旋，躺在床上的爹也期盼着我尽早归来。
⑪就在那个叫梁庄的小村后面，就在那段下坡路上，就在那个土坑跟前，车把上系油桶的绳子开了，油桶啪啦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淡淡清清的菜籽油就汩汩地流到了那个土坑里。我突然觉得我的皮肉炸烂开来，我的鲜血汩汩地流淌满地。
⑫看着一地糟糕，我无力地蹲下去，歪着身子，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⑬一个老头儿走了过来，也蹲在了地上，他看了看我，沉默片刻，说：“乖孩，我就喜欢吃菜籽油，我拿一桶大豆油，想不明白，这洒了的油还怎么换。
⑭老头儿走了，很快又回来了，左手拎着一桶油，还有一把勺子。老头儿对我说：“看看，这是一桶大豆油，不顾我的疑惑，把大豆油牢固地系在我的车把上，骑车的时候，要稳。”
⑮我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回过头，见老头儿蹲在地上，小心地倒在盆里面。他见我回头，摆摆手说：“乖孩，往前看。”
⑯快到村里时，我看见娘正站在村口朝我这边张望，两只手上还粘着面呢。走近了，对我说：“乖孩，你真能干。”娘的话音还没掉到地上
⑰后来，我悄悄地问爹：“那个老头儿，是咱家亲戚吗？”我爹摇摇头。我接着问爹：“那个老头儿，那叫好心。”
（选自任晓燕主编《中国文学佳作选•小小说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