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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羊其实怎样
杨瑞霞
生命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一个过程之后,总会为我们保留一些什么。对于我来说,我的生命就无意中为我存留了一些印迹,一些人或者事情。另外,还有一只羊。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有过一只羊。是一只绵羊。
它肯定是在很小的时候被买来的,可我完全不记得它小时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它是一只很大的羊,它健壮,肥硕,高傲,沉稳,一副成年人的模样。在我小的时候,我分不清一个人和一只羊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我把它当成是家里的一口人,而且是一个大人。现在想起来,当时犯了同样常识性错误的不光是我,还有我的父母,他们肯定是把它当成了我们。还有我的哥哥们,他们把它当成了什么?是不是当成他们自己了呢?当时粮食很紧张,父亲42元钱的工资,要养活全家6口人。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羊能长成那样的特例,除了一家人——当然包括羊在内——的相濡以沫之外,似乎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解释了。总之,那只羊是在那样一个错误的环境下长大,结果便是它也跟着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它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是一只羊。
对于我们中间一些不曾亲自与羊一起生活过的人,对于羊的认识,往往来自于听到的童话。在那个世界里,羊永远是弱势群体,它所代表的特性是柔弱,善良,逆来顺受且又无话可说。而当一只羊真正与我们的生活发生关系的时候,往往已改变了原本的样子,变成了肉的形式,这样它便永远都失去了表达的机会,我们便永远都无从得知,一只羊想说些什么。而我家的这只羊,在我的思维定式尚未形成时走近了我,我没有那些现有的经验,所以我觉得它所有的作为都浑然天成,非常自然。
首先,它决不逆来顺受。当然,如果确实是它错了,它会沉默着听你教训;可是如果错的是你,是你无缘无故地欺负了它,它不会善罢甘休,用现在的话说,它是一定要讨个说法的。记得有一次,我二哥牵着它去地里吃草,二哥当时的思维还沉浸在头天晚上看的电影《地雷战》里,他捡了一根棍子,叉开腿对羊做了一个日本鬼子劈刺刀的动作,同时喊了一声“八格亚鲁”。他太轻视了一只羊有可能对这个动作做出的反应。绵羊当时发了一下怔,不知它头天晚上是不是也和二哥一起看了那场电影,反正它当即判断出了这个动作所具有的侮辱性质,它把头一低,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二哥见它来势凶猛,吓得转身就跑,它在后面奋力直追,一直追出三四里地,最后二哥向它举手投降,它才和二哥和好。
还有一次,邻居家的小伙子在手心里放了很小的一点干粮渣,然后非常夸张地招呼它。它不想辜负别人的好意,走了过去,等它弄明白发生的事情,它选择了轻蔑地离开。在离开的过程中却又出乎意料地转身给了正在得意的那人一个教训,使他记住了捉弄一只羊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
同样它的行为也导致了围观者的一片大惊小怪。是呀,一只羊怎么可以有这么强的自尊心呢,一只羊怎么可以这么张扬自己的个性呢。
其实这只羊让人觉得它不像一只羊,不仅仅在于它有个性,还在于它有很强的责任心。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向沉默的它突然放声大叫,低沉的声音表达着一种焦虑。父亲出门一看,原来大风吹开了院门,家里刚买的半大山羊跑出了院子。是大绵羊的警觉使家里避免了一笔不小的损失。
另外还有它的聪明。它的聪明不但让幼时的我觉得非常神秘,即使到今天,我还感觉到几分说异。有天中午,我妈有事出去,把羊关进了羊栏,还在羊栏的出口处挡了一块菜板:把我关进了屋里,然后锁上了院门。和羊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从不敢擅自到它跟前去,所以我一个下午没有出屋,后来大概羊和我一样等得不耐烦了,要不就是它想知道我一个人在屋里做些什么,只听哐啷一声,羊抵碎了菜板自己把自己放出来了。然后它直奔房门,用头一下下撞门。我知道它是过来找我了,我当时的反应是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于是我撩起床单,钻到了床下。过了一会儿,听不到撞门声了,我从床下探出脑袋朝外张望,忽然看见大绵羊正把前腿搭在外面窗台上,伸着头朝屋里张望,可能是它的脸太长了,影响了视线,它竟然把头侧过去,用一只眼紧贴窗玻璃。所以它的姿势和表情看上去都格外的怪诞。我在这只羊的窥视下绝望地哭了起来。
当初买这只羊,肯定是要养大后卖掉补贴家用的,可它的种种不同凡响,让它一次次拖延了离家的时间,然而一只羊的最后结局总难摆脱,那是它的宿命。而对于我来说,与它相处的经历,则是一种缘份。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一只羊,它非常体面地走过来,用流利的汉语或者英语同我打招呼,我会很自然地同它交谈,而且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一只羊其实是怎样的。
(原载《天涯》2001年0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