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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节选)
萧红
【片段一】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也不过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片段二】
我睡在祖父旁边,祖父一醒,我就让祖父念诗,念完一首,又念一首。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地就睡醒了,醒了一听,处处有鸟叫着,回想昨夜的风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讲的,这是我的约请。
祖父说:起来吧。我说:再念一首。祖父说:再念一首可得起来了。
于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赖起来不算了,说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纠缠不清的闹。等一开了门,到院子去。院子里边已经是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晒在头上都滚热的了。太阳两丈高了。
祖父到鸡架那里去放鸡,我也跟在后边,祖父到鸭架那里去放鸭,我也跟在后边。
我和祖父回到屋里,摆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白糖,我则不吃,我要吃烧苞米。祖父领着我,到后园去,趟着露水去到苞米丛中为我擗一穗苞米来。
祖父让老厨子把苞米给我烧上,等苞米烧好了,我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苞米拿来,我吃了一两个粒,就说不好吃,因为我已吃饱了。
街上,在墙头外面,各种叫卖声音都有了,卖豆腐的,卖馒头的,卖青菜的。
卖青菜的喊着,茄子,黄瓜,豆荚和小葱子。
一挑喊着过去了,又来了一挑。这一挑不喊茄子,黄瓜,而喊着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虽然热闹起来了,而我家里则仍是静悄悄的。
满院子蒿草,草里面叫着虫子。破东西东一件西一样的扔着。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清早,我家才冷静,其实不然的,是因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缘故。
哪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静.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尾声】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蜒,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大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这一些都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官,至今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