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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加油站
蔡崇达
父亲中风回家后,总觉得自己还能恢复过来。
每天,母亲严格按照父亲列的时间表,为他准备好三餐;并且按照他希望的,每餐要有蛋和肉。这是长力气的。父亲常常说,以前当海员扛一两百斤货物没力气的时候,吃肉和蛋就马上扛得起了。现在,他想扛起自己。
每天晚上,所有人回到家,都会陪他一起做抬左脚的运动。这运动经常以在庭四人比赛的方式进行。我们都有意无意地让他赢,然后大家在庆祝声中,疲倦而甜美地睡去。
我们享受这种快乐,因为这是唯一的快乐。父亲心脏手术一次,中风两次,住院四次,即使有亲戚的帮助,再殷实的家底也空了。
父亲留下来一个加油站,错过了归顺中石油的良好时机。父亲生病前,对方提出合作,最终因父亲的病情搁置。这样,也错过进一步扩建和升级,竞争力明显不行。小镇的人,从内心里更喜欢入海口那个面积很大,设备很好,还有口香糖和饮料送的大加油站。
为生计,加油站还是必须开张。母亲唯一依靠的,是她的好人缘。她有种力量,不卑不亢却和蔼可亲。这让许多乡邻愿意找她聊聊天,顺便加油。
街坊约定着,无论入海口那加油站有多好,一定要到我家小站来加油,虽然这里加油还是全人工。而且,母亲算术实在太差,算不好一百扣去六十二要找多少钱。她还常常不在,经常要赶回家为父亲准备各种药物、食物,洗衣服,但是,街坊宁愿在那儿等着。
姐姐和我后来也去加油站帮忙,每天母亲做饭,我和姐姐先去抽油。就是把一些油装在大可乐瓶里,摩托车来加油,一瓶就够。抽完油,我们把需要挪的油桶挪好,尽量帮母亲处理好一些重活。
然而,重活还是有的,比如那种大机板车,每次加油都要整整一小桶。这对我家来说是大生意,但是,对母亲来说是过重的负担,有一次,她提那油桶,提到一半坐到地上偷偷哭起来。车主看不过去,也来帮忙,搞得全身都是油污。后来,机板车慢慢把时间调到五点半过后来加油,那意味着。我和姐姐可以帮忙。
傍晚,母亲、姐姐和我一起扛油桶,回家和父亲做抬左腿运动,每晚睡觉几乎都是昏睡过去的。但是,嘴角还留有笑容。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下来,家里竟然有点积蓄了。
有一天,我进门,看到母亲恐慌地躲在家里。她不安地对我说刚才有个男的开着小汽车来加油,一下车就问我父亲好不好。她说很好。他嘿嘿笑了一声,说他以前曾在我父亲手底下混,时移世易,人生难料。他指着自己的车,说:“你看,一个这样,一个那样。”母亲气急,把油桶往地上一扔,说:“这油不加了。”
那男的也被激怒,大声吼道:“我是帮你们,还这么不知好歹。”
愤怒的母亲,从路旁拾起一块石头,想都没想就往那车上扔。哐当,石头在车上砸出一条痕迹。那男人气急败坏地追上来,母亲转身就跑,跑到一个地方,泪已经糊了脸。她又拾起一块石头朝那男人一扔,竟然扔到那男人的头上,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
母亲听到身后一片喧哗声,怕极了,往家里死命跑。到家里,她关上铁门、木门,又跑进卧室关上房门,自己一个人呜呜地哭,直到我回家。
“我当时气急了。”她不断解释,像个犯错的孩子。
到了晚上,我陪母亲回加油站。我们做好心理准备:被砸了?油被抢了?甚至,被烧了?我们也知道,无论哪种结果,脆弱的家庭肯定都很难承受。母亲一路上边捂着眼睛,边往店里走。
油桶没乱,油没丢,甚至桌椅都被整齐摆好。桌子上放了一张百元钞票和一个空的小油桶。
母亲和我静静坐在那油味呛人的加油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