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汉字书法之美>自序》,完成下列各题。
《汉字书法之美》自序
蒋勋
汉字书法的练习,大概在许多华人心中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以我自己为例,童年时期跟兄弟姐妹在一起相处的时光,除了游玩嬉戏,竟然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围坐在同一张桌子写毛笔字。
写毛笔字从几岁开始?回想起来不十分清楚了。好像从懂事之初,三、四岁开始,就正襟危坐,开始练字了。
“上”、“大”、“人”,一些简单的汉字,用双钩红线描摹在九宫格①的练习簿上。我小小的手,笔还拿不稳。父亲端来一把高凳,坐在我后面,用他的手握着我的手。
我记忆很深,父亲很大的手掌包覆着我小小的手。毛笔笔锋,事实上是在父亲有力的大手控制下移动。我看着毛笔的黑墨,一点一滴,一笔一画,慢慢渗透填满红色双钩围成的轮廓。
父亲的手非常有力气,非常稳定。
我偷偷感觉着父亲手掌心的温度,感觉着父亲在我脑后均匀平稳的呼吸。好像我最初书法课最深的记忆,并不只是写字,而是与父亲如此亲近的身体接触。
一直有一个红线框成的界线存在,我手中毛笔的黑墨不能随性逾越红线轮廓的范围,九宫格使我学习“界限”、“纪律”、“规矩”。
童年的书写,是最早对“规矩”的学习。“规”是曲线,“矩”是直线;“规”是圆,“矩”是方。
大概只有汉字的书写学习里,包含了一生做人处事漫长的“规矩”的学习吧!
学习直线的耿直,也学习曲线的婉转;学习“方”的端正,也学习“圆”的包容。
东方亚洲文化的核心价值,其实一直在汉字的书写中。
最早的汉字书写学习,通常都包含着自己的名字。
很慎重地,拿着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仿佛在写自己一生的命运,凝神屏息,不敢有一点大意。一笔写坏了,歪了、抖了,就要懊恼不已。
不知道为什么“蒋”这个字上面有“艹”?父亲说“蒋”是茭白,是植物,是草本,所以上面有“艹”。
“勳”的笔画繁杂(简体字为“勋”),我很羡慕别人姓名笔画简单。当时有个广播名人叫“丁一”,我羡慕了很久。
羡慕别人名字的笔划少,自己写“勳”的时候就特别不耐烦,上面写成了“動②”,下面四点就忘了写。老师发卷子,常常笑着指我“蒋动”。
老师说:那四点是“火”,没有那四点,怎么“动”起来。
我记得了,那四点是“火”,以后没有再忘了写,但是“勋”写得特别大。在格子里写的时候,常常觉得写不下去,笔画要满出来了,那四点就点到格子外去了。
长大以后写晋人的碑帖,居然有30画的字,真是庆幸自己只是忘了四点“火”。碑帖写久了,很佩服书写的人,30画的字,笔画这么多,不觉得大,不觉得繁杂;连在一起写的“子”笔画这么少,这么简单,也不觉得空疏。两个笔画差这么多的字,并放在一起,都占一个方格,都饱满,都有一种存在的自信。
长大以后写书法,最不敢写的字是“上”、“大”、“人”。因为笔画简单,不能有一点苟且,要从头慎重端正到底。
现在知道书法最难的字可能是“一”。弘一③的“一”,简单、安静、素朴,极简到回来安分做“一”,是汉字书法美学最深的领悟吧!
随着年龄增长,随着签写自己的名字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熟练,线条熟极而流滑。别人看到赞美说:你的签名好漂亮。但是自己忽然醒悟,原来距离儿童最初书写的慎重端正、一丝不苟,已经太远了。
父亲一直不鼓励我写“行”写“草”,强调应该先打好“唐楷”基础。我觉得他太迂腐保守。但是他自己一生写端正的《玄秘塔》④ , 我看到还是肃然起敬。
也许父亲坚持的“端正”,就是童年那最初书写自己名字时的慎重吧!
(选自《汉字书写之美》,有删改)
【注】:①九宫格:我国书法史上临帖写仿的一种界格,又叫“九方格”,即在纸上画出若干大方框,再于每个方框内用“井”字分出九个小方格,以便对照法帖范字的笔画部位进行练字。②動:“动”的繁体字。③弘一:李叔同,著名音乐家、美术教育家、书法家、戏剧活动家,是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后剃度为僧,号弘一,被人尊称为弘一法师。④《玄秘塔》:柳公权所书碑帖,柳体的代表作,习者众多,是人们学习楷书的范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