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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的雪
肖复兴
①在北大荒,我喂过一年多的猪。猪号在我们二队最西头,再外面就是一片荒原,空旷得犹如到了天之外。猪号算我一共四个人:本地老乡老黄,山东汉子小尹,班长老王。班长叫王习凯,待我很好。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②我到猪号报到是冬天,我和小尹住在烀猪食大屋旁的一间小屋里。每天收工,老王和老黄回家前,都要嘱咐我们,别贪睡,警醒点儿,要是半夜下雪,别忘了起来看看猪栏有没有被风雪吹开了。猪号的冬天,这是最让人头疼也最让人警惕的大事。
③这样的大事,在那一年的冬天,让我赶上了。一天半夜里,呼啸而至的暴风雪,像莽撞的醉汉一样,使劲儿扑打着我们小屋的窗户。我睡得死,小尹把我推醒,跑到猪号一看,最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猪栏都被吹开了,一群猪八戒正在疯狂地往荒原上拥。暗夜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雪片子越来越大。跑到荒原上的猪,我根本看不清,小尹在猪号干了好几年,有经验,我就紧跟着他往前跑。
④这时候,老王和老黄也从各自的家里赶了过来,跟着我们一起追猪。在北大荒六年,我是第一次在半夜里跑到荒原上,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可能是因为在夜色的衬托下,风雪显得比白天更为可拍,更为疯狂。
⑤不过,老王和老黄一来,我和小尹就有了主心骨,暴风雪也不那么可怕了。就是这样一定心,一走神,我一脚踩空,掉进了雪窝子里。立刻,鼻孔里,嘴巴里,脖领里,全是冰冷的雪花。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一片空白。
⑥我已经不知道,最后我是怎么被老王他们从雪窝子救上来的了。我也不知道最后他们是怎么把那群猪八戒赶回猪栏。那时我已经冻成了雪疙瘩。等我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老王家中的炕上了,还盖着他家唯一的一床棉被。老王的老婆抱着一盆雪花,正在用雪给我从头到脚地揉搓。睁开眼睛,我看见的是老王的老婆那一双明澈的眼睛,正笑着看着我。想想,那时候,她也就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
⑦每逢想起暴风雪后的老王一家,想起老王家的那铺热炕,那床棉被,我都会忍不住涌出感既:知青,如今早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的名词,需要有心人善良地去抚模,才能够感受到它的温度,但是,谁还有当年老王和他老婆这样的耐心与诚意呢?
⑧前几年,我重返北大荒。我特意找到老王的家。老王刚刚和一群知青到队部大会议室去了,家里只剩下老王的老婆一个人。 她走近我的身边,用眼睛凑近我,仔细瞅了瞅,认出了我,一把拉住我的手,连声对我说:“我的心脏不好,眼睛也不好,一只眼睛是假的了,我不敢和老王去队部看你们。”
⑨握住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我说不出一句话,我看见她昏花而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年暴风雪夜里地用雪为我擦身时望着我的眼光。那时,她的眼睛,明如秋水,是那样的清澈!
⑩走出老王的家,老王的老婆一再坚持要送我。
⑪刚刚送出院子,她忽然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佝偻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毕竟七十多岁了,那天,阳光格外地强,热浪涨涌。我赶紧扶她起来,想送她回家,她摇摇头说:“不碍事的,老毛病了,一回儿就好。让我送送你,送你到路上,我看不清,能感觉着你走远。”
⑫她就这样一直把我送到队里的土路上,走了老远,我回头看见她站着站着,一屁股又坐在土路上,向我使劲地挥着手,又摆着手。
⑬那一刻,我不敢再回头。
⑭没有雪的冬天,只是冬天的赝品。没有雪的北大荒,还能叫作北大荒吗?
⑮不知为什么:也不知别人怎么想,想起北大荒的雪,总会让我感受到北大荒最寒冷最凛冽,却也是最温暖的那一部分,总会让我感到北大荒最柔软最脆弱,却也是最富有韧性的那一部分。
(选自《人民日报》2018年01月15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