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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茶
王希希
有一句话:“茶类隐,酒类侠”,觉得很是精辟。
古时征战,侠士上马前,有盛在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葡萄酒虽是水果酒,味又甜,但一盛入夜光杯,便殷殷如血,浑不见女儿之态。酒入腹中,豪气顿生。若此行一去不复返,便马革裹尸还;若凯旋,也当聚会饮酒,千斗不辞,在喜极而泣的英雄泪中,口到杯干。而茶不是这样喝的。最苦的茶,性也不烈,只让人感到深沉的余味,在舌上萦回。所以茶适合幽窗棋罢,月夜焚香,古桐三弄。适合往禅院经对时,僧人奉上,边饮边谈,偷得浮生半日闲;适合午醉醒来无一事,孤榻对雨中之山,独自品茗。
大致上,北方人近酒,而南方人近茶。倚剑独饮,可以吸燕赵秦陇之劲气;雨窗小啜,则如沐江南吴越之清风。
云水里载酒,而松篁里煎茶。
云水,取其广,取其畅;松篁,则取其清,取其幽。
茶能消俗,得佛家钟爱,酒能养气,仙家饮之。如此,有茶时学佛听禅,有酒时,便乘云学仙了。
喝酒宜于雪天。可惜江南多年未见大雪,不然便可到孤山踏雪寻梅,赏花酣酒,酒浮园梅片三盏。在断桥,见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乘舟到亭上,铺毡对坐,一个小小的烧酒炉正沸。遇同道中人,拉与同饮。如此雅事,让张岱做尽,后人欲仿而不可得。
雪气袭人,而酒意温肠暖肺更贴心。酒也无须如何上好的酒,下酒菜那更是多余,难道这万籁俱寂的所在,这纷纷扬扬的雪,这孤光自照的湖,这遗世独立一般的湖心亭……还不足以佐酒吗?自斟自饮,肝肺皆冰雪。梅花入夜影,萧疏顿令月瘦。
在这里,喝得微醺即可,因为寒冬不比十里荷花的季节,可以酣醉后悠游湖上,任小舟自己飘着。为免寒气刺骨,还是趁早回来,围炉夜话罢。松枝在炉中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沁着这样天然的油脂芳香。小炉上搁一壶,正煮着酒呢。谈话无拘无碍,饮酒也无度,再无推搪犹疑。屋外雪大片大片地落在树上,直到枝丫承受不住了,“豁裂”一声降下来,或细脆的枝便断裂开来,竟也清爽好听。自顾投床酣睡。
以上所说的,是较烈的酒,所以不适合与爱人一起喝。太醉了,会欣赏不到她那时候盈盈的醉态,欲言又止,欲语还休……在眼波中流动的,比酒更醉人。却也可以假装醉了,惹她心疼,教她怜惜,令她以微凉的手覆住你的额,呵气如兰的唇,轻轻地吐出关怀的语句,纤手为你破新橙,再递过来一杯浓茶,说是给你解酒。解酒?解什么酒,何物可解?这样醉着一生一世,不好么……
喝茶宜于雨天。最怀念小时候住过的老屋,有檐,可是听着雨扑簌扑簌地敲在瓦上,像清凉地落在额头上一般。然后雨水在瓦槽里汇流而下,成为透明的水柱,击在院里的石板上,声声入耳。更好听的是雨打在芭蕉树上的声音。多少人怨着“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的芭蕉倍添愁绪,其实只是移情而已。以愁眼看世界,则天地日月无一不愁,怨不得芭蕉。若是捧一盅茶,恬淡地听,这雨打芭蕉的声音,胜得丝竹,清入肌骨。但雨天气温低,茶易冷却,而冷茶又伤胃,所以旁边还是要有温茶的小炉才好。这和温酒的却不同。酒越温,醺香便越是四溢,但茶较脆弱,长久地煮,会变色变味。所以用烛火来温最好,可以放在窗台上,一烛如豆,在雨声中一颤一颤。若无香可焚,雨气与茶气萦绕在一起,也已经好闻得很了。香是何味?烟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余是何音?恬然乐之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处是何境……
独自地做任何事,到得后来只怕总会淡淡地惆怅。只因“茶类隐”,而并非我们是真正的隐士,真的离得开尘世的繁华,与朋友促膝的快乐。那便约位朋友,一同来品新茶。看她如何细致地用茶水拭着清洁的白瓷杯,微温的杯壁散发出肉眼几不可辨的白雾。看她如何含着恬静的笑容放入茶叶,着盖,静静地等待。看她斟茶时低着的眉,像水中绽开了一枚修长的茶叶。真要苛求这程序的完整才肯喝茶,才认为不辜负,那未免失随性之乐了。便静静地喝着茶,在雨声里想想心事。茶叶长在天空下时,沐着这样柔和的雨,也会舒展开枝叶而润泽地微笑着了。若聊天,这话题也必熨帖而亲昵,随着茶中的烟袅袅升起,又缓缓飘散去,融入窗外的竹影雨意。于是燃一炉香,用结着绿色铜锈的香炉,在遥远的时候,曾有过一个倚窗凭栏的女子,用她秋水似的双眸,望断了青春。锦瑟年华,无人与度,而闲情正如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也许唱着古老相思曲,在玉兰树下弹着箜篌时,身畔放的,正是这个香炉。而炉边的这一盏茶,无由地便染上了这千年的幽微愁绪。
玩赏着杯中的茶叶,像看到采茶女柔软纤长的手指,在呼吸间,随你到前生来世。
《散文》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