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选文,完成文后小题。
永恒之树
章红
他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这么大、这么粗了。它大概有50米高,树冠像一片巨大的绿色云彩,许多遒劲的树根裸露在地面,像闪电一般朝四面八方辐射。苔藓在树下铺开了一张绿色的绒毯,沿树干攀援上升。
它这么大,这么高,来到这个地区的旅人们总是把它当成路标。对于小男孩来说,这棵树则是他的玩伴,他每天都要带着他的大狗来到树下玩耍。
有时候他爬上树,在桌面一般平坦的枝丫间坐上很久,眺望远方,感受风在树枝间的穿行,大狗安静地卧在树下等他。有时候他环绕树干奔跑,跃过一处又一处树根,它们像横躺在地面的巨龙的脊背。大狗跟在他身后,兴奋地玩着同样的游戏,把一股股热气喷吐在他耳边、颈后。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不知为什么大狗渐渐奔跑不动了。它变得衰弱,总是被树根绊倒。爸爸说大狗生病了,它一天天消瘦,像雪人一样融化,他为大狗不安。
有一天早上,起床后他没能见到它。他四处寻找、呼唤着大狗的时候,妈妈拦住了他,将他温柔地圈在自己的胳膊中,“亲爱的,不要找了,它已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哪里?”
“它和大树在一起,那差不多就是天堂了,你觉得呢?”
他同意。但他还是迷惑地问:“可是,它为什么要消失呢?不可以不离开吗?我们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
妈妈更温柔地抱紧他,“亲爱的,无论是一条狗还是一个人,都不可能永远地待在这儿,我们不得不学会说再见。”
他不太明白这些话,但是他听懂了大狗和大树在一起,真的,那差不多就是天堂了。
他再也没养过另外一条大狗,幸亏他还有大树。
又一些年头过去,他从一个小男孩变成了一位年轻人,拎着旅行箱从家里出发,去城市里上学,爸爸妈妈温柔地吻别了他。
后来这一切都相当习以为常了:一次次离开,一次次返回,他也成了旅人,大树是回家的路标。家里等待他的永远是舒适的床铺、寒冬里噼啪作响的炉火、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两张亲人的面容。
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与返回中,这两张亲人的面容在发生微妙的改变:多出的一些白发,新添的几根皱纹,往下陷落的皮肤与骨骼……
而他,也成了一个中年人,有了自己的孩子。
大树底下,又有了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了。他爬上爬下,围绕树干奔跑,或者安静地坐在树下。跟当年的他那么像,但绝对不是他,那是另一个崭新、独立的生命。
有一年回庄园,他告别的人是父亲。他和母亲往父亲棺木上撒下最后一抔泥土,母亲已快被哀伤击倒,他不得不尽全力搀扶着蹒跚的妈妈。妈妈看着他,眼神里全是软弱,他知道这软弱的眼神是在提一个问题,那是童年的他曾经问过的:
“为什么要消失呢?不可以不离开吗?我们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
那一瞬间他的心也跳动得非常非常软弱。
妈妈去世的时候,雪白的头发与雪白的枕头融为一体,洁白的被单覆盖住她的身体,像一面洁白的雪坡。
现在,他很老了,甚至到了他自己都快要离开的时候,他重新坐在大树下。真奇怪,从前的小男孩变成了这么老的一个老人。小男孩圆圆饱饱的脸蛋变成了老人瘦削凹陷的双颊,蓬勃茂密的头发变成了疏落的白发。
他生命中亲爱的人,都一一离去。他不得不一次次说再见,直至自己也要对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只有大树依然存在,他感到了一种仅有的安慰。他仰望着伸入苍穹的绿叶,耳边回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不可以不离开吗?我们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吗?”
那或许是大树底下又一个小男孩的提问,或许是从岁月深处泛出的回声,他想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必需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这儿。但大树将在地球上留存下去,并在人们死去之后继续存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