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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琪
毕飞宇
外人,或者说,初来乍到的人,时常会有这样的一个错觉,沙复明是推拿中心唯一的老板。实情却不是这样。推拿中心的老板一直是两个。如果一定要说只有一个的话,这个“一”只能是张宗琪,而不是沙复明。
和性格外露、处事张扬的沙复明比较起来,张宗琪更像一个盲人。他的盲态很重,内心也极度的内敛。沙复明做事的风格是大张旗鼓。他喜欢老板的“风格”,热衷于老板的“样子”,他就当老板了。张宗琪把这一切都给了他。张宗琪没有沙复明那样的好大喜功,他是实际的。他只看重具体的利益。这一来张宗琪的低调反而格外的有力了,大事上头他从不含糊,大权也并没有旁落。
这天开午饭,金大姐在宿舍里把饭和菜都压在一个饭盒里,再运到推拿中心去。一人一个饭盒,金大姐一边发,一边喊:“开饭啦!今天吃羊肉!”
张宗琪知道是羊肉。金大姐一进门张宗琪就闻到了一股羊肉的香。张宗琪爱羊肉。可是, 张宗琪再怎么喜欢,吃一次羊肉也不容易。推拿中心有规矩,员工的住宿和伙食都是老板全包的。老板想多挣,员工的那张嘴就必须多担待。老板和员工是一起吃饭的,他们吃一回羊肉也是很不容易的呐。
张宗琪从金大姐的手里接过饭盒,打开来,认认真真地闻了一遍。好东西就得这样,不能一上来就吃,得闻。等闻得熬不住了,才能够慢慢地送到嘴里去。
没有任何预兆,高唯站起来了。她把饭盒放在了桌面上,啪的就是一声。这一声重了。高唯说:“等一等。大家都不要吃。我有话要说。”她的口吻来者不善了。
张宗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夹着羊肉,歪过了脑袋,在那里等。高唯说:“我饭盒里的羊肉是三块。杜莉,你数一数,你是几块?”
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杜莉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饭盒已经被高唯一把抢过去了。她把杜莉的饭盒打开了,放在了桌面上。
“杜莉,大夫们都看不见,你能看见。你数,你数给大伙儿听。”
杜莉的确看得见,她看到自己饭盒里的羊肉多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杜莉哪里还敢再说什么。
高唯说:“你不数,是吧。我数。”
杜莉却突然开口了,说:“饭又不是我装的。关我什么事?我还没动呢。我数什么?”高唯说:“也是。不关你的事。那这件事就和你没关系了。你一边待着去!”
高唯把杜莉的饭盒一直送到金大姐的面前,说:“金大姐,杜莉说了,和她没关系。饭菜都是你装的吧?你来数数。”
金大姐这么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是有恃无恐的。盲人们什么都看不见,就算是健全人,谁还会去数这个啊!谁会做得出来呢。可是,高唯能看见,也做得出来。金大姐的额头上突然就出汗了。
高唯说:“你不数,好。你不数还是我来数。”她数得很慢,她要让每一个数字清清楚楚地落实在每一个盲人的每一只耳朵里。休息区里死一样的寂静。当高唯数到第十二的时候,人群里有了动静。但是,没完,高唯还在数。数到第十五的时候,高唯说:“就不用再数了吧?”
“金大姐,买羊肉的钱不是你的,是推拿中心的吧?”
高唯再一次把饭盒送到杜莉的面前,说:“人做事,天在看。杜莉,请你来验证一下,看看我有没有撒谎。”
杜莉早已经是恼羞成怒,她伸出胳膊,一把就把饭盒打翻了。休息区下起了雨。是饭米做的雨。是羊肉做的雨。杜莉高声叫嚣说:“关我什么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高唯说,“你这样推得干干净净,金大姐还怎么做人?金大姐不是在喂狗吧?”
“我怎么没有喂狗?”金大姐突然发作了,“我就是喂狗了!”
“难得金大姐说了一句实话,”高唯说,“耽搁大家了。开饭了。我们吃饭吧。”
沙复明拨弄着羊肉,已经静悄悄地把碗里的羊肉统计了一遍。他不想这样做,他鄙视这样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为一个老板,沙复明碗里的统计数据极不体面。沙复明关心的却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张宗琪,准确地说,是张宗琪的饭盒。他当然不能去数张宗琪的羊肉,他端起饭盒,一个人离开了,兀自拉开了足疗室的大门。他丢下饭盒,躺下了。
张宗琪没有动。他在吃。他不能不吃。在这样的时候,吃也许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金大姐是他招进来的人,还和他沾了一点根本就扯不上的亲,这是推拿中心个个都知道的。现在,张宗琪有一千个理由相信,高唯是冲着杜莉去的。但是,谁又会在意杜莉呢?
高唯的背后是谁?是哪一个指使的呢?这么一想张宗琪的脖子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怎么一直都蒙在鼓里?亏你还是个老江湖。
事情闹到了这般的动静,解决是必须的。
金大姐是张宗琪招过来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带过来的,按照通行的说法,金大姐和杜莉只能是“他”的人,这件事只能由“他”来解决。张宗琪开始疯狂地咀嚼。想过来想过去, 张宗琪动了杀心。清理是必须的。他决定了,一定要把她从推拿中心“摘”掉。这个人不能留。留下这个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
(选自《推拿》,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