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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课
叶圣陶
上课的钟声叫他随着许多同学走进教室里,这个他是习惯了,不用思虑,纯由两条腿做主宰。他是个活动的孩子,两颗乌黑的眼珠流转不停,表示他在那里不绝地想他爱想的念头。他手里拿着一个盛烟卷的小匣子,里面有几张嫩绿的桑叶,有许多细小而灰白色的蚕附着在上面呢。他不将匣子摆在书桌上,两个膝盖便是他的第二张桌子。他开了匣盖,眼睛极自然地俯视,心魂便随着眼睛加入小蚕的群里,仿佛他也是一条小蚕:他踏在光洁鲜绿的地毯上,尝那甘美香嫩的食品,何等的快乐啊!那些同伴极和气的样子,穿了灰白色的舞衣,做各种婉娈优美的舞蹈,何等的可亲啊!
许多同学,也有和他同一情形,看匣子里的小生命的;也有彼此笑语,忘形而发出大声的;也有离了座位,起来徘徊眺望的。总之,全室的儿童没有一个不动,没有一个不专注心灵在某一件事。倘若有大绘画家、大音乐家、大文学家,或用彩色,或用声音,或用文字,把他们此刻的心灵表现出来,没有不成绝妙的艺术,而且可以通用一个题目,叫做“动的生命”。然而他哪里觉察环绕他的是这么一种现象,而自己也是动的生命的一个呢?他自己是变更了,不是他平日的自己,只是一条小蚕。
沉重的脚步声,一阵历乱的脚声,触着桌椅声,身躯轻轻地移动声——忽然全归于寂静,这使他由小蚕回复到自己。他看见那位方先生来了,才极随便地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完整洁白的理科教科书,摊在书桌上。他连绵的思虑却开始了:“明天必得去采,同王复一块儿去采。”
一种又重又高的语音振动着室内的空气,传散开来,“天空的星,分做两种:位置固定,并且能够发光的,叫做恒星;旋转不定,又不能发光的,叫做行星……”这语音送到他的耳朵里便断断续续的几个声音“星……恒星……光……行星……”他也不想听明白那些,只继续他的沉思,“我明天一早采了桑,畅畅地游玩一会,然后到校,但是哪里去采呢?乱砖墙旁桑树上的叶小而薄,不好。还是眠羊泾旁的桑叶好,我们一准到那里去!”
“……热的泉源……动植物生活……没有它……试想……怎样?”方先生讲得非常得意,那“怎样”两字说得何等地摇曳尽致。停了一会,有几个学生发出不经意的游戏的回答,“死了!”“活不成了!”“它是我们的大火炉!”
他才四顾室内,知道先生发问,就跟着他人随便说句“活不成了!”他的心仍在眠羊泾。“那天可巧逢到一条小船停着,我们跳上去,撑动篙子,碧绿的两岸就摇摇地向后移动,我们都拍手欢呼。船舷旁一群小鱼钻来钻去,我便伸手下去,却捉住了水草,鱼儿不知道哪里去了。王复也伸下手去,落水重了些,溅得我满脸的水,这引得大家都笑起来。最不幸的是在这个当儿看见级任先生在岸上匆匆地走来。他勉强露出笑容,叫我们好好儿上岸吧。我们全身的,从头发以至脚趾的兴致都消散了,就移船近岸,一个一个跨上去。不好了!我们一跨上岸他的面容就变了。他责备我们不懂危险,竟和危险去亲近。我们……”
“……北极……南极……轴……”梦幻似的声音,有时他约略听见。忽然有繁杂的细语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看许多同学都望着右面的窗,轻轻地指点。他跟着望去,见一只白蝴蝶似乎要飞进来,两翅鼓动得极快,但是和玻璃碰着,落了些翅上的白鳞粉。他就想,“倘若放许多蝴蝶进来,白的,黄的,斑斓的都有,飞满一屋,坐在这里才有趣。”他这么想,嘴里不觉说出“开窗!”两个字来。就有几个同学和他唱同调也极自然地吐露出“开窗!”两个字。
方先生梦幻似的声音忽然全灭,严厉的面容对着全室的学生,斥责道,“一只蝴蝶,有什么好看!让它在那里飞就是了。我们且讲那经度……距离……”他俯首假装看书,却偷眼看窗外,哪知那蝴蝶早已退出了他眼光以外,他立时起了深密的相思,“那蝴蝶不知哪里去了?它倘若沿着眠羊泾再往前飞,临溪的杨树下正开着一丛野蔷薇,在那里可以得到甘甜的蜜。不知道它还回到这里来望我么?”
窗外的树经风力吹着,似乎点头似乎招手地舞动,还似乎正唱一种甜美的催眠歌,使他全身软软的,感到不可说的舒适。他更听得小鸟复音的合唱,蜂儿沉着而低微的祈祷。忽然一种怀疑侵入他的心里,“空气传声音,先生讲过了,但声音是什么?空气传了声音来,我的耳朵又何以能听见?”他便想到一个大玻璃球,里面有一只可爱的小钟。“陈列室里那个东西,先生说是试验空气传声的。用抽气机把里面的空气抽去,即使将球摇动,使钟杆动荡,也不会听见小钟的声音,但是不曾见它怎样抽空气。先生总对我们说,一切仪器不要将手去触着,只许用眼睛看!眼睛怎能代替耳朵,看出声音的道理来?”
不再往下想,只凝神听窗外自然的音乐,那醉心的快感,决不是平时听到人为的风琴发出滞重的声音所能感到的。每天放学的时候,他常常走到田野里领受自然的恩惠。他和自然原已纠结得很牢固了,那人为的风琴哪有这等吸引力去解开他们的纠结呢?
室内动的生命重又表现出外显的活动来,快活的歌声告诉他已退了课。他急急开抽屉,取出那小匣子来,看他的伴侣。小蚕也是自然啊!所以他仍然和自然牢固地纠结着。
(选自《教育小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