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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
铁凝
儿子去北京念大学后,一家人全力以赴供应儿子每月开销,老于连烟都戒了,哪儿还能挤出取暖的煤钱。又过了些时候,老同学项珠珠从省会调至老于的城市,做了副市长。
老于老婆说,这女市长和你不是同学么,能不能跟市长说说,给咱们找间有暖气的房。老于说,怕不好开这个口。此时全家正吃晚饭,老于盯住女儿的双手,手肿着,青一块紫一块。女儿的目标是北大、清华,明年她高考。最关键的一年,老于拿什么支持女儿?也许真应该去找老同学项市长。
老于家中无电话,第二天他特意早起上班,趁同事未来,给项市长打电话。电话里项珠珠很热情,稍事寒暄,便问老于是不是有事找她。老于连说没事没事真没事,声音挺大,就好像谁说有事谁就是诬陷他。项市长说有事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帮忙。老于仍高声坚持说没事,只是想见面聊聊。
这晚老于骑了五十分钟自行车,从城郊赶到项市长家。他被阿姨让进客厅,然后项市长出现了,和老于面对面落座在沙发上。谈话一开始老于就觉得浑身燥热,他没意识到,那是他穿了厚棉袄、棉裤和棉鞋的缘故。在他那没有炉火的家里,他需整日这样穿戴,老婆和女儿甚至整日把毛线帽扣在头上。而在这里,项珠珠就穿了一件薄开司米圆领衫。老于一下子意识不到这些,他甚至看不见客厅里都摆了什么。房间阔大,地板很亮,果盘里的水果鲜美……这些都和老于无关,或者,越是置身此情此景,老于越要使自己的谈话配得上这气氛和这气氛中的女市长。他于是就谈文学。
他想起中学时项珠珠喜欢文学,初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绍给她的正是他老于。果然,如今项珠珠对文学仍保持着爱好,她很轻易地说出了一大串当代作家的名字,并和老于探讨这些作家的作品。老于谈自己的见解,项珠珠脸上是信服的神态,她的表情使老于很满意自己,当他满意自己的时候也开始焦虑:房子呢?房子的请求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开口呢。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对付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老于在同他捣蛋。他的话题越宽泛,说出房子的可能就越狭窄;他谈话的内容越高雅,房子问题就越俗不可耐;他越想说出房子的事,就越说不到房子上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在点点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枪毙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自己,可是他必须一直往前讲。
已经十一点了,他的事还没说,可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坐下去。他站起来,项珠珠也站起来。以她的洞察力,会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问老于真的没有别的事么?没有没有真没有……老于边摆手边大步向门口走,叫人觉得你若再问反而是对他的不礼貌,项珠珠没有再问。出门后,老于脑子很乱。他解开棉袄领扣,让冷风吹吹他那燥热的心。他走了几步,站在一棵龙盘槐下。他是来求项珠珠解决带暖气的房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说了什么呀!
他不能再将这请求原封带回家去。他应该说出来,他必须说出来,他鼓动着自己又朝龙盘槐靠近一点,他把这棵树想成项珠珠,对着树说出他那难以启齿的请求。他把满心的重负卸在了这棵树下,然后骑车离开了它。
老于到家时,已夜半时分。他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即进屋,因为他发觉自己又把另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带回家来:他准备请求老婆和女儿再也别让他去请求市长了。
(节选自《铁凝作品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