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性散文阅读
忆白石老人①
艾青
1949年我进北京城不久,就打听白石老人的情况,知道他还健在,我就想看望这位老画家。我约了沙可夫和江丰两个同志,由李可染同志陪同去看他,他住在西城跨车胡同十三号。
当时,我们三个人都是北京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文化接管委员,穿的是军装,臂上带臂章,三个人去看他,难免要使老人感到奇怪。经李可染介绍,他接待了我们。我马上向前说:“我在十八岁的时候,看了老先生的四张册页,印象很深,多年都没有机会见到你,今天特意来拜访。”
他问:“你在哪儿看到我的画?”
我说:“1928年,已经二十一年了,在杭州西湖艺术院。”
他问:“谁是艺术院院长?”
我说:“林风眠。”
他说:“他喜欢我的画。”
这样他才知道来访者是艺术界的人,亲近多了,马上叫护士研墨,带上袖子,拿出几张纸给我们画画。他送了我们三个人每人一张水墨画。给我画的是四只虾,半透明的,上画有两条小鱼。题款:“艾青先生雅正八十九岁白石”,印章“白石翁”,另一方“吾所能者乐事”。
我们真高兴,带着感激的心情和他告别了。
老人一生都很勤奋,木工出身,学雕花,后来学画。他已画了半个多世纪了,技巧精练,而他又是个爱创新的人,画的题材很广泛: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没有看见他临摹别人的。他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记忆力特别强,能准确地捕捉形象。他有一双显微镜似的眼睛,早年画的昆虫,纤毫毕露,我看见他画的飞蛾,伏在地上,满身白粉,头上有两瓣触须;他画的蜜蜂,翅膀好像有嗡嗡的声音;画知了、蜻蜓的翅膀像薄纱一样……
我在上海朵云轩买了一张他画的一片小松林,二尺的水墨画,我拿到和平书店给许麟庐看,许以为是假的,我要他一同到白石老人家,挂起来给白石老人看。我说:“这画是我从上海买的,他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看看……”他看了之后说:“这个画人家画不出来的。”署名齐白石,印章是“白石翁”。
我又买了一张八尺的大画,画的是没有叶子的松树,结了松果,上面题了一首诗:“松针已尽虫犹瘦,松子余年绿似苔。安得老天怜此树,雨风雷电一起来。”印章“白石翁”。
他看了之后竟说:“这是张假画。”
我笑着顺着他的话说:“是啊,这是昨天晚上我一夜把它赶出来的。”他知道骗不了我,就说:“我拿两张画换你这张画。”我说:“你就拿二十张画给我,我也不换。”他知道这是对他画的赞赏。这张画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他拿了放大镜很仔细地看了说:“我年轻时画画多么用心呵。”
他对自己的艺术是很欣赏的,有一次,他正在画虾,用笔在纸上画了一根长长的头发粗细的须,一边对我说:“我这么老了,还能画这样的线。”
我曾多次陪外宾去访问他,有一次,他很不高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外宾看了他的画没有称赞他。我说:“他称赞了,你听不懂。”他说他要的是外宾伸出大拇指来。他多天真!
我有几次去看他,都是李可染陪着,这一次听说他搬到一个弟子家。他见到李可染忽然问:“你贵姓?”李可染马上知道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最近忙,没有来看老师。”他转身对我说:“艾青先生,解放初期,承蒙不弃,以为我是能画几笔的……”李可染马上说:“艾先生最近出国,没有来看老师。”他才平息了嗔怒。
不久,他就搬回跨车胡同十三号了。
我想要他画一张他没有画过的画,我说:“你给我画一张册页,从来没有画过的画。”他欣然答应,护士安排好了,他走到画案旁边画了一张水墨画:一只青蛙往水里跳的时候,一条后腿被草绊住了,青蛙前面有三个蝌蚪在游动,更显示青蛙挣不脱去的焦急。他很高兴地说:“这个,我从来没有画过。”我也很高兴。他问我题什么款。我说:“你就题吧,我是你的学生。”他题:“青也吾弟小兄璜同在京华深究画法九十三岁时记齐白石”。
这之后,我很少去看他,他也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他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躺椅上,我上去握住他的手问他:“你还认得我吗?”他无力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名字叫艾青。”他很少说话,我就说:“我会来看你的。”他却说:“你再来,我已不在了。”他已预感到自己在世之日不会有多久了。想不到这一别就成了永诀----紧接着的一场运动把我送到北大荒。
他逝世时已经九十五岁。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改)
(注释)①齐白石(1864年——1957年),原名纯芝,后改名璜,号白石。近现代中国绘画大师,世界文化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