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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继
刘亮程
那年我带母亲回甘肃老家。母亲逃荒到新疆40年,第一次回老家。我们从父亲工作过的金塔县城,到他出生长大的山下村,在叔叔刘四德家落脚。
我们一到叔叔家,叔叔便带着我们去上祖坟。我们刘家的祖坟,我父亲这一支的都迁到叔叔家的耕地中间,爷爷辈以上先人合到一座墓里,祖先归到一处,墓前有祖先灵位,剩下爷爷辈的、父亲辈的坟都单个有墓。
叔叔带着我走进坟地,说这是归到一起的祖先灵位。我跪下,磕头,上香。叔叔说,后面是你爷爷的坟,旁边是你二爷的,你二爷因为膝下无子,从另外一个兄弟那里过了一个儿子过来,顶了脚后跟。
顶脚后跟原来是这么回事。一个人膝下无子会从自家兄弟那里过继一个儿子来,待你百年后埋在地下,有人给你上坟扫墓,将来过继来的儿于去世。就头顶你的脚后跟埋在一起,这叫“后继有人”。我这才知道后继有人的人不是活人,是顶脚后跟的那个土里的后人。
叔叔又指着我爷爷的坟说,你看你爷爷就你父亲一个独子,逃荒到新疆,把命丢在新疆没回来,后面这个地方还留着。叔叔接着说,你父亲后面那块地就是留给你的。
这句话一说,我的头突然轰的一下,空掉了。
觉得自己在外面跑那么多年,父亲带着我们逃荒千里到新疆,父亲把命丢在了新疆,但是我爷爷后面的位置还给他留着。我在新疆出生又在外求学,好像把甘肃酒泉那个家乡给忘掉了,那个家乡好像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但是祖坟上还有一个位置给我留着,当我过完此生还有一段地下的生活。在地下的祖先还需要我,等着我顶脚后跟,后继有人。
我们要走的时候,叔叔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你最老的叔叔了,你的爷爷辈已经没人,叔叔辈里面剩下的人也不多了,等你下次来,我不在家里,就在地里。
我明白,他说的是跟祖先埋在一起的那个地里,我叔叔说这些话的时候轻松自若,仿佛生和死没有界限,不在家里就在地里,只是挪了个地方,在我叔叔对死亡轻描淡写的聊天中,死亡是温暖的,死和生不是隔着一层土,只是隔着一层被他轻易捅破又瞬间糊住的窗户纸。
我原以为甘肃的那个老家只是我母亲的家乡,是我死在新疆的父亲的家乡,他跟我没有关系,我是在新疆出生长大。
可是当我站在叔叔家麦田中那块祖坟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它是我的家乡。
小时候见到坟头害怕,当我坐在老家祖坟地坐在叔叔给我留下的那块空地上,竟觉得那么温暖, 像回到一个悠远的家里。
我想即使以后我离开世间,从那个村子里归入地下,跟祖先躺在一块儿,好像也不会失去什么。那样的归属就在自己家的田地中,坟头和村庄相望,亲人的说话和喊叫时时传来,脚步声在坟头上面来回走动,一年四季的收成堆在旁边,那样的离世,离的不远,就像搬了一次家。
我们在家乡构筑了一方千秋万代的乡土,这乡土包含我们的前世今生,过去未来,这个能够安顿我们身体和心灵的地方,是我们的家乡。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家乡,在土上有一生,在土下有千万世。厚土之下,仙逝的人们,一代的头顶着上一代的脚后跟,在后继有人的过一种永恒生活。
因为有他们在,我们地上的生活才踏实。在那样的家乡土地上,人生是如此厚实,连天接地,连古接今,生命从来不是我个人短短的七八十年或者百年,而是我祖先的千年,我的百年和后世的千年,是世代相传。
有家乡的中国人,都会有这样的生命感觉,千秋万代都是我们的血脉。未出生之前,我已在祖先序列中,是家乡土地上的一粒尘土,待出生后我是连接祖先和子孙的一个环节。
家乡让我把生死融为一体,因为有家乡,死亡不再恐惧;因为有家乡,我可以坦然经过此世,去接受跟祖先归为一处的永世。
每个人的家乡都在累累尘埃中,需要我们去找寻,认领。我四处奔波时,家乡也在流浪。年轻时,或许父母就是家乡。当他们归入祖先的厚土,我便成了自己和子孙的家乡。每个人都会接受家乡给他的所有,最终活成他自己的家乡。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家乡,身体之外,唯有黄土;心灵之外,皆是异乡。
(选自《散文选刊》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