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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何处
夏磊
在我喜欢的古代诗词里,《西洲曲》算是背得比较早的。年少时我家住在长江中间的南京八卦洲,头上是天,四面是水。“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每次念到这两句,就会想到江边上的那个渡口,并同时在脑海里遐想着渡口外边的世界和不知在何处的西洲。
后来,又读到温庭筠的“西州城外花千树,尽是羊昙①醉后春。”这才知道,原来古代真的有一座城池叫西州。西州城建于东晋,因为宰相谢安病重时途经西州门,他死后,羊昙不再出入西州门。有一天醉酒后不觉来到西州门,禁不住伏鞍痛哭。虽然诗里的西州城早已无从找寻,但这个名字却是再也忘不了了,并且它也像《西洲曲》里的西洲一样,虽然相隔不远,却只能在心里梦想着彼岸。
我其实也清楚,《西洲曲》里的西洲和温庭筠诗里的西州不是指的一个地方,但是我却情愿把它们拉近,我甚至相信渡口那边就是那个诗意的世界。
那年的三月,我们举家迁往江西,江水几个起伏就把我们的小船带到了江心,回望已是故乡的江北,渡口码头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模糊在了江雾之中,眼泪在这时已经淌进了脖领。我知道,我要去寻找我生命中的另一个西洲,“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那里有乌桕,也有花千树吗?
人的一生就是从一个渡口到另一个渡口,从一个彼岸到另一个彼岸。渐渐地,我也过了总是在脑子里幻想西洲的年龄,生命中路过了几个渡口,也到达了几个彼岸,可我还是没能忘记从前的那点儿梦想。我不想放弃每一个彼岸,有谁来渡我过去呢?我此刻没有徘徊在自己的渡口,我想去其他的渡口看看。
那一次,我从武汉到长沙,走的路线大体上和屈原《涉江》里写的差不多。自从屈原“行吟泽畔”来到湘江岸边,后世文人在水边的喟叹抒怀就显得很小家子气了,没有谁可以直视“屈原问渡”的背影,也没有谁可以对他视而不见。那天屈原来到湘江边时,已是再次被流放了,“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在水边踯躅, 实际是到了思想和生命的一个渡口。飘然而至的渔父是一位高人隐士,也是一个“摆渡人”。只是屈原终于没有听渔父的话,没有到对岸去看看。他往故国方向走了一段,传来了亡国消息,遂万念俱灰,选择了投江,激起了千年波澜,中国的所有河流也跟着激荡起来。
屈原投江以后的一百多年,贾谊也遭贬来到了长沙的这个渡口,他在水边写了篇赋,投到江水之中。在这篇赋里,贾谊用许多比喻来称颂屈原。然而又取了一条折中的路子,他一时感叹“呜呼哀哉,逢时不祥”,一时又说“何必怀此都也”,总之是说,对岸还是要去的,办法总归是有的。
任何对屈原的评论都是多余的。他不是儒家,也不是道家,他只是诗人,诗人眼前的路没有阡陌没有迂回,除了往前还是往前,渔父的道家处世方略是说服不了他的。屈原追随先贤彭咸②而去,他没有渡到什么地方,却走到了天下人的心里。
我没有遇见生命中的“渔父”。我在早些年曾多次投宿在富春江边上的桐庐,在“鱼梁渡头”停留过。读过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就想着寻访这个故地。一是因为它每每勾起我对老家渡口的怀念,还有就是我那时的工作压力很大,带着一百多人的团队惨淡经营,正是需要释放压力、探索出路的时候。
郁达夫是在上海“接到了警告,仓皇离去”,回到老家富阳而来到了这个渡口的。在一位洗米少妇的指点下寻到这夜渡,高喊两三声,船就来了。到了对岸,黑黢黢的桐君观却呈现了极好的景致,尤其是这里的秀和静,使得他想就在这里结庐读书,颐养天年。像严子陵③一样,管他什么高官厚禄、浮名虚誉。但他终于还是回到上海,加入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后来又参加了文化界爱国救亡活动。于是我们少了一个隐者,却多了一个战士。就是这样的能吟出“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江南名士,在去新加坡做抗战宣传时,写下了“抗战到底,一定胜利”这样的壮语。
江对面的严子陵不知道那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还在安享范仲淹送给他的“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而我们知道了郁达夫的选择,也无须太多的评价。郁飞先生说过,他父亲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个文人。但是我想,我们也可以把“山高水长”送给郁达夫。他就是一个作家,他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忠于自己的选择。他本可以效仿严子陵,在江边寻一处钓台“结庐读书,颐养天年”,而他最终成为了一名烈士。富春江边的那个渡口没有留住他,一江春水在送走他的同时,永远记住了他。
站在富春江边看江水东去,我忽然想,渡口其实就在人的心里。追随自己的内心就无所谓此岸彼岸。于是,还是禁不住想起我的西洲了。
我喜欢《西洲曲》,在我看来,不论是“登楼扶瑶琴”,还是“采莲南塘秋”,西洲是一个可以托付梦想,托付思念,可以托付爱的地方。我梦想着人生的每一个渡口都是用爱来摆渡的,而到达的也是爱的彼岸。
(取材于夏磊同名散文)
注释:①羊昙:东晋名士,谢安的外甥,擅长唱乐,谢安十分欣赏他。②彭咸:商朝末年贤大夫,因为向纣王进谏不被采纳而投江。③严子陵:东汉高士,拒征召而归隐富春江衅,耕钓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