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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盘虬
黄婉婷
放假回家,小侄女不住地缠着我说话,一会儿聊家里的猫,一会儿说楼下的树,突然又指着我的手背问道:“这是什么呀?”“这是青筋啊。”她一脸的迷惘。要我怎么向一个四岁的小孩去解释什么是青筋呢?“好像楼下大树的树根啊。”小侄女仰着头好奇地说。是啊,这不就是生命的树根吗?
我努力回忆自己是何时开始出现这些青筋的,然而找寻不到它们的由来,好像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它们像是细线般在指间、手背上延伸开来,如同河流般汇集到手腕,弯弯曲曲地向上攀爬着。我蓦然想起了学校墙壁上的爬山虎。某天停下脚步去细看,原先尚是浅细的根茎早已生长出许多的小茎,紧紧地依附在墙上,它变得愈发的茁壮,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新碧,像一条细细的墨绿河道在墙壁上流泻着,让我感到一种静穆,与生命的勃发。我又想到了外婆那双布满青筋的手。那真似年久的大树四下徘徊的盘虬,它们盘根错杂而狰狞地袒露着,显示着外婆的衰老与枯竭,又似乎隐含着无尽的力量。
我不解于自己是如何将这两样东西联系在一起的,它们呈现的分别是生机与衰亡,然而它们都在岁月、风雨中愈加弥深。十几年的风雨刮倒了大树,却没有刮去爬山虎,它仍旧翠绿地依附在墙上,时或趁着微风掀开这碧绿的帘子,打量着日复一日相似的景与行走殊貌的人。而外婆呢,在经历幼年丧父、青年蒙受战乱、中年饱受饥荒与晚年丧夫的种种苦难之后,仍保持着淡然的心态。我总能回想起她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的样子,那般的平和安详,好像往日的苦难都不存在,余下的便是静谧的日子。
生命又何尝不是一株大树呢?只是人总是看到它的枝繁叶茂、它的硕果累累、它的枯枝残叶,却没走近去看那盘缠的根虬。我记得老屋外不远处有棵榕树,那树很高大,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撒下点点的斑影,它是如此茁壮,看不见丝毫的枯竭。然而走过去,却总有粗大的根茎伏在泥土里,像金石一样坚固,那是拿石头砸下去也不会断裂的根!我记得刚种下几年的树并没有这缠绕的根虬,遑论粗壮如斯。又想,树根既然在土下生长着,何必要探出头来呢?外婆便会说,树老了就会这样的,根长出来了才好去抵挡风雨。我想到了青筋,人开始变老,手上的青筋也会不住地凸显出来。
我记忆中外婆的模样,是上了初中暑假再回老家时的样子。那时外公已去世,同条胡同里的邻居或死或离,四周一片寂静。我总是怀着恐惧走过那段青苔遍布的小巷去看望她,残败不堪的老屋泛着清幽的光与微微的寒气。外婆开始变得衰老,总听不清我的话,只是一味地低声应答。她的头发花白,脸上皱纹遍布,宽大的衣服遮盖不了她佝偻的背,以及那双满是青筋的手。一段时间里我为之惊恐,似乎死亡便这般在她的四周缠绕着。我看看自己,那未褪去稚嫩的手背上只有很浅的青丝,但那似乎预示着青筋终究会冒出来,慢慢侵蚀我的生命。我在外婆的脸上几乎看不到她对死亡的恐惧,她每天就这样安然地度过,不去抱怨生活的不如意,不去咒骂命运的不公。有一天,我突然问:“您不怕死吗?”“我怕啊,所以我每天都穿戴好衣服去等待着。”她轻轻地说,“有你们记着我就好。”外婆几年前去世了,她最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她长久所渴求的自尊在病痛中荡然无存,满口的胡话,终日的昏沉。然而在她最后的一丝清明中,我想她是坦然的。关于死亡,外婆早已洞悉,能做到向死而生,死亡便不那么让人恐惧。也正如她曾表达的,在子孙后代的记忆里,她终究存在过,这就够了。
当我再看到那枯败的榕树与它那仍旧缠绕不休的根茎时,我忽然意识到这在我身上缠绕着的青筋,也如同一道前人传留下的血脉,像是盘虬的枝干又发出枝丫,慢慢地生长、茁壮,或许百年后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人们观仰它的同时,也会想到它的由来,想到听闻中的那棵早已干枯被伐去的大树。
于是,我俯下身与小侄女对视着:“你就像棵小树,这就是树根,或许现在它还很浅看不出来,但当你经历了伤心痛苦的事情的时候,流下的眼泪就像雨水一样,你见过树苗浇水就会长大吧,那时候这些小树根也会冒出来,那表示你成长了,能经受风雨了。”
生死枯荣,从来都不是间断的。
(选自《光明日报》2017年5月19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