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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老乡亲
程文胜
那位母亲紧紧抱着被洪水冲散又不期而遇的女儿痛哭失声,小女孩则睁大噙着泪珠的眼睛。小女孩的头发稀少而散乱,那些泛着衰草一样淡金色的头发,在微风中颤动着,如同小女孩的眼神一样惊魂未定。
这是发生在我湖北家乡的真实一幕。这幅题为《劫后重逢》的照片,如同透明的刀片,飞快地划过我的心头,我看见刀刃上闪烁着人性的光芒,也流淌着我的鲜血。
我感受到了疼痛,可我不知道该是痛苦呻吟,还是流泪歌唱。在洪水肆虐的日子,我曾用心歌颂了在大堤上与洪魔抗争的人们,作为一名军旅作家,我一直为能有机会见证这段历史而欣慰不已。
可我忽略了在洪水中受难的父老乡亲了。
我没有写到他们,那时,我一直错误地认为他们是弱者,即使提到,他们也是以灾民的形象出现的。那时,我的父老乡亲们滞留在大堤上,他们守护着从洪水里抢出来的一点点家产,期待着洪水一点点退去。苦难和无奈写在他们的脸上,也流落进我的心里。那时,我对他们只有同情,而没有敬意。
可那幅照片让我的心流血了。在隐隐的疼痛中,一个念头蹦出来:洪水退去之后,这对母女的生活会怎样?
一经发问,我便很快发现,这不仅是关于照片上那对母女的问题,而是有关我整个父老乡亲的问题了。
洪水过去了,洪水带来的创伤却还要长久地伴随着他们。
“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能带出来。”可他们庆幸自己还活着,而活着已经很好了。他们开始盘算今后的日子。尽管浪头还在自家屋顶拍打着漩涡,隔三差五,他们仍想着要驾船回去看看自己的家。
尽管洪魔是借助大江的河床兴风作浪,但他们憎恨的只是洪水,而从不亵渎养育他们的大江。一个本是融为一体的概念,被凝重而质朴的大江之爱划分为二。我知道,我的父老乡亲已经把整个生命融进那条古老的大江里了。面对这种对大江的眷念,面对这种对土地的挚爱,面对这种源自大江的生命伟力,我不能无动于衷。
孩子似乎比大人更懂得怎样忘记灾难,怎样快活地享受生活。他们光着臂膀在编织袋扎成的窝棚间追逐,或者在堤边伸长手臂打捞江面上随波逐流的稻草、树枝,欢快的笑声在充满复杂气味的空气中飘荡,似乎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看着孩子们那泥垢所不能掩藏的笑脸,我同样不能无动于衷。
我为我错误地以为他们是弱者而羞愧不已,因为流泪并不意味着软弱,因为伟大的人民是作为群体的概念而存在的,而我的父老乡亲们正是其中一部分啊。
事实上,即使作为个体,我的父老乡亲们承受灾难的韧性和勇气比我要大得多。当抗洪将士奋战洪魔时,老妈妈在泥泞中为肩扛麻袋的子弟兵掌灯引路,姐妹们为战斗间隙小憩的战士驱赶蚊蝇,小孩子则为向生命极限挑战的亲人端碗粥、送杯茶……当子弟兵凯旋时,我的父老乡亲们箪食壶浆,用一颗颗最真诚的心编织成荣誉的花篮,一路簇拥着一路祝福着;送走了亲人,我的父老乡亲们又默默地收拾起残存的家当,从大堤上回家,然后,默默地用双手缝补被洪水撕裂的伤口,满怀虔诚地希望着来年的收成。
我不由想起了那个逐日的夸父。为了追赶上太阳,夸父跑啊跑啊拼命地跑,太阳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的热血乃至整个生命也开始沸腾、燃烧起来,他喝干了渭河的水仍然焦渴难耐,终于訇然一声倒在地上。看着金黄的尘埃被激扬得漫天飞扬,夸父知道自己生命的尘埃将从此落定,他奋力朝着太阳的方向扔出了手杖。那手杖是他不停追逐太阳的意志的继续,它在历史的天空里留下飞行的黄金轨迹后,没入大地,化成了开满桃花的邓林。
我的父老乡亲们也在追赶着太阳,也在桃花盛开的地方创造美好的人生。
夸父不是远古神话里个体的神,夸父是一个群体。我要说,夸父其实就是我的父老乡亲。
“即使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人民,那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这首歌唱得好。因为人民养育了我们这支军队,因为人民是我们伟大的母亲啊!
我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