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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蒲台
孙犁
越过平原,越过一条大堤,就是白洋淀水乡了。
这里地势低下,云雾很低,风声很急。淀水清澈,芦苇万顷,俯仰吐穗。
自从敌人在白洋淀修起炮楼,安上据点,抢光人民赖以活命的粮食,鱼米之乡就变成了饿殍世界。
正二月间,正是环境残酷的时候,县里派我到这一带组织渔民斗争,我就住在采蒲台。
采蒲台是水淀中央的一个小村庄,一家家的小院落,飘着各色各样的破布门帘,院里门前,留下一块地方,碾苇和编席。
支部书记把我领到曹连英家住下。每天天不明,这一家人就全起来了。曹连英背上回子,沿着冰上的小路,到砸好的冰窟窿那里去掏鱼。小红穿一件破花布棉袄,把苇放在院里,推动大石壤子来回碾轧。她娘把轧完的苇用鞋尖破开。之后,小红提上篮子去挖地梨,直等到天晚了才同一群孩子沿着冰回来,嘴唇连饿带冻,发青发白,手指头叫冰凌扎得滴着血。娘抬头看见,眼里含着泪说:
“孩子饿了,先吃块糠饼子吧!开了凌,我们拿上席到端村去卖,换些粮食。”
小姑娘嚼着冰硬的饼子说:“粮食,粮食,什么时候我们才有粮食吃呀!”说完,她望着我。
娘笑着说:“对,他是咱们的一个指望,他来了,我们就又快过好日子了!”
我看在眼里,也酸酸地难过,就说:“开了凌,我们去弄些吃喝来!”
曹连英说:“淀里起风了,凌就要开!”
这一晚上,我听见小红在外间屋地上一边编席,一边编着歌儿唱:
眉子细,席子白,
八路同志走了你还要来。
你们远出在外,
敌人,就上咱的台阶!
你快快打回来,
你快快打回来!
风整整刮了一夜。第二天,淀里的凌一丝也不见,全荡开了,一片汪洋大水,打得岸边劈劈啪啪地响。
这天正是端村大集。小红和她母亲,带着编好的席、织好的网,到集上去换粮食,我也跟着到集上看看。
赶集的人很多,那些老乡们都是惊惊惶惶的,鬼子汉奸在街上横行乱撞。过了木桥,便是网市。小红坐在里面。
一个青年渔夫翻翻看看,就又放下了,苦笑着说:“网是好网,也能捞大鱼。可是有什么用啊,粮食比金子还难,白费那个力气去干什么!想些别的办法活命吧!”
随后过来两个老年渔夫,一个老人看了看说:“喂!真是一副好网。”
另一个老人说:“天好,现在也不买那个。能安安生生打鱼吗?”
“你以为他们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这里是我们的家,不是他们的家。这里是,这里是——”小红低声说,“是他们的坟茔地!不出今年!我看你还是买了这副网吧,好日子总归不远!”
两个老人笑一笑,说:“好,听你的,孩子。现在粮食困难,我给你量半斗米的票!”
我看着小红卖了网,就到席市去。
席一捆一捆地并排放着,卖席的妇女们眼巴巴望着南边大梢门那里,很久不见有人出来。人们等得极不耐烦了,那个收席的大官员,本街有名的地主豪绅冯殿甲家的大少,外号“大吉甲”,才前呼后拥地出来。
梢门口边头一份席,那是小红的堆的。她弯着腰一张一张掀开序,叫收席的人过眼看成色、量尺丈。收席的像员大将,站在席边,把尺丈一抛,抓起印板就说“五百!”
小红的娘吃了一惊,吸口气说:“先生,你说小米子多少钱一斗啊?”
“我买的是你的席,我管你小米子多少钱一斗?”收席的楞着眼说,“不卖?好,看第二份!”
他从她的席上踏过,就来看第二家的席。小红的娘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席上。那些围上来探听的人们,都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席子那里去了,一路唉声叹气。
背席进去的人,手里捏着一沓票出来换苇或是换米去了。小红的娘许是想起家里等着她弄粮食回去,就用力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收席的那里说:“你收了我那一份席吧!”
收席的白着眼说:“你刚才不是不卖吗?怎么样,肚子里说话了吧,生成的贱骨头!”
小红的娘卖了席,背进去换了一沓票出来。
我到梢门口那里一望,看见院里和河码头上,敌人收的苇席,垛得像一座座的山。我无比愤怒:这一捆捆的、一张张的席都是这一带的男女老幼,不分昼夜,忍饥挨冻,一尺一寸织成了的。敌人收买席子的办法是多么霸道,这还不如明抢明夺!
晚上,我就召集人们开会。
支部书记说:“我们这里村子不大,却是个出鱼米的富庶地方。自从敌人在我们这儿安上据点炮楼,扒大堤破坏了稻田,人们就没有粮食吃。端村大街,过去是多么繁华热闹?现在一天要饿死几口人!”
我说:“我们要组织一个水上游击队,先弄敌人的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就好办了。”
游击小队组织起来后,我们就在去年没有收割的大苇塘里驻扎,每天拂晓和黄昏演习。
有一天,小红在淀里收鱼篓,看见敌人的大船过来,她绕着弯飞快地来告诉我们。我们在大苇塘附近,袭击了故人,夺回一大船粮食,分给采蒲台的人们吃。
直到现在,白洋淀还流行着这首描写了真实战斗情况的歌;
队长下命令,弟兄往前冲,
不怕流血,不怕牺牲。
打得他们见了阎王,
盒子大枪敛了一大舱,
嘿!一大船粮食送进大苇塘!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