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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重读史铁生
肖复兴
史铁生是前年年底离开我们的。去年年底,弟弟离开了我。这种时候,别的书都看不下去,只忍不住要翻看铁生的书。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十指连心的疼痛,弥漫在纸页间。
《我与地坛》的开篇,铁生这样写地坛:“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然后,他紧接着说:“这时候想必是我该来了。”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格外心动。总觉得像电影一样,在地坛颓败而静谧的空镜头之后, 他摇着轮椅出场了。或者,恰如定音鼓响彻在寂静的地坛古园里一样,将悠扬的回音荡漾在我的心里,注定了他与地坛命中契合难舍的关系,从而使得一个普通的场景具有了文学和人生超拔的意义,而成为了一个独特的意象。史铁生的地坛,就像陆放翁的沈园、鲁迅的百草园,就像约翰·列侬的草莓园、梵高的阿尔镇。
我想起我的弟弟,17 岁独自去了青海油田,他临终前嘱咐家人一定要把他的骨灰撒回柴达木。我庆幸,他和铁生一样都能魂归其所,而不像我们很多人神不守舍,魂无所依。
在史铁生的作品里,母亲是最动人的形象,她 49岁时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与地坛》中有这样的描写:“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照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儿明白:母亲已经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这样重复的喟然长叹中,地坛中的老柏树、草地的颓墙、虫鸣的午后、鸟儿归巢的傍晚……才一一都有了意义,因为这一切都附着母亲的身影。可以说,地坛是史铁生的,也是母亲的,因有这样的一位母亲而让地坛具有伤感无奈却又坚韧伟大的别样情怀。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会想起他的《一个人形空白》里的一段:“我双腿瘫痪后悄悄地学写作,母亲知道了,跟我说:她年轻时的理想也是写作。这样说时,我见她脸上的笑……那样惭愧地张望四周,看窗上的夕阳,看院中的老海棠树。但老海棠树已经枯死,枝干上爬满豆蔓,开着单薄的豆花。”
窗上的夕阳,枯死的老海棠树,老海棠树枝干上爬满的豆蔓,单薄的豆花,便一下子都成为了母亲那一刻百感交集又无法诉说的情感的对应物,好像它们就是为了衬托母亲的心情与感情,故意立在院子里,帮助铁生点石成金。可以这样说,是母亲的悲惨命运和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情怀,造就了作家的史铁生。我坚定地认为,没有母亲,便没有史铁生的地坛。
由生活具象而思考为带有哲理性的抽象,是铁生愿意做的,也是铁生作品的魅力,更是和我们一般写作者的区别,如同真正的大海一步迈过了貌似精致却雕琢的蘑菇泳池。他从一己的命运扩大为更为轩豁的世界,使得他的作品融有了思想的含量。
他想念地坛里的老柏树,他从它们“历无数春秋寒暑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流光掠影所迷”中,将其品质出人意料地抽象为“柔弱”。他说:“柔弱是爱者的独信。”“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静聆神命的姿态。”
由老柏树的“柔弱”,他写到世风的喧嚣,他说:“惟柔弱是爱愿的识别,正如放弃是喧嚣的解剂。”之所以由“柔弱”写到“喧嚣”,还是要写地坛,因为地坛曾经是销蚀喧嚣回归宁静的一块宝地,一个解剂——“我说的是当年的地坛。”他特意补充道。
我不知道弟弟执着地梦回的柴达木,是否还是他 17岁时的柴达木。我只知道他和铁生所说的“柔弱”一样,敏感而坚信惟有那里是“爱愿的识别”,是“喧嚣的解剂”。
在《想念地坛》最后,铁生写道:“靠想念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这最后的“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如一支沉稳的铁锚,将地坛如一艘古船牢牢地停泊在新时期文学的岸边,也将思念深深埋在我的心里。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