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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千秋祭
卞毓方
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岁。七个多世纪,一个不朽的生命,从南宋跨元、明、清、民国昂昂而来,并将踏着无穷的岁月凛凛而去。他生于公元1236年。当他生时,“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临安朝廷,已经危在旦夕,人们指望他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然而,毕竟“独柱擎天力弗支”,终其一生,他没能,也无法延续赵宋王朝的社稷。
在北地,考验他的人格的,是比杀头更严峻的诱降。诱降决无刀光剑影,却能戕灭一个人的灵魂。各种身份的说客轮番登门,留梦炎,就是元人打出的第一张“王牌”。想当初,他和文天祥曾同为南宋的状元宰相。然而,两人位同志不同,就是这个留大宰相,早在公元1275年的临安保卫战中,就伙同内奸陈宜中,暗里策划降元。为此,他极力干扰文天祥率军驰卫,而后又弃城、弃职逃跑。待到临安沦陷,他又拿家乡衢州作献礼,摇身变成元朝的廷臣。
留梦炎一见文天祥,就迫不及待地推销他的不倒翁哲学。他说,“信国公啊,今日大宋已灭,恭帝废,二帝崩,天下已尽归元朝,你一人苦苦坚持,又顶得了什么用呢?那草木,诚然还是赵家的草木,那日月,却已经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
天祥转过身去,只给他一个冷背。真的,你让葵藿如何与狗尾巴草对话?你让铁石如何与秽土论坚?留梦炎之流只知“有奶便是娘”。岂知这种“奶”里缺乏钙质,他们的骨头永远不得发育。
不识相的留梦炎仍然摇唇鼓舌,聒噪不已。天祥不禁怒火中烧,他霍然转身,戟指着留梦炎痛骂:“你这个卖国卖祖卖身的奸贼!你,身为大宋重臣而卖宋,可是卖国?身为衢州百姓而卖衢州,可是卖祖?身为汉人而卖汉节,可是卖身?……”留梦炎饶是厚脸昧心,也搁不住文天祥这一番揭底剥皮,当下脸上红白乱窜,低头鼠窜而去。
九岁的赵显,堪称是元人手里的王牌。这位南宋的小恭帝,国隆的日子没有赶上,国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觉得太痛苦。元人想着废物利用,比如,现在就让他以旧主子的身份,出面劝说文天祥归顺。你文天祥不是最讲忠君吗!那么你看,这会儿是谁来了?
文天祥料到元人会有这一着。因此,思想上早作好了准备。他没等赵显走上会同馆的台阶,赶紧跨出门槛,来个先发制人。但见他抢前数步,挡住赵显,然后南向而跪,口呼“臣文天祥参见圣驾”,随即放声痛哭。小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闹懵了,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天祥这一场大哭,本是策略,旨在让故恭帝无从开口。但他哭着哭着,想到今日幼主为人所制,竟不自知,而自己和千万忠臣义士浴血沙场,抵死搏战,还不就是为了保卫赵宋江山!一时心中涌上万般酸楚,不由动了真情,遂跪地不起,长哭不已,并且一迭声地泣呼:“圣驾请回!”
赵显这边慌了手脚,越听哭声心里越发毛,早把元人教给的言语,忘了个一干二净。少顷,又搁不住文天祥的一再催促,只得转身回头,辚辚绝尘而去。
劝降招安活动并没有就此止步。元世祖忽必烈也是一代枭雄,他深知接管汉室,光凭蒙古人的力量,是不能畅达无阻的,须得借助汉人,实行“以汉治汉”才行。而在汉人中,最具号召力、影响力,因此也最能帮他巩固统治秩序的,当数文天祥无疑。所以,天祥愈是不屈,他就愈想招安。这一次,他就转派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上阵。
天祥站在厅内,以宋朝官礼向阿合马行一长揖,随后泰然入座。
阿合马眯缝着眼打量文天祥,恶声问:“姓文的,知道是谁在跟你讲话吗?”
天祥微微一笑:“听人说,来的是宰相。”
“既知我是宰相,为什么不下跪?!”
天祥扬了一扬眉:“我是南朝宰相,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彼此彼此,哪有下跪之理?”“你既是南朝宰相,又怎么到这儿来的呀?”阿合马抖抖朝服,晃晃珠冠,戏谑地问。
天祥面如闲云,待阿合马笑够了,笑不下去了,才盯住他的眼:
“老实告诉你,南朝要是早用我为宰相,你们一定打不到南方去,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个
地步!”
阿合马先是被天祥盯出一阵寒颤,接着又被他的回答激得恼羞成怒,无奈辞拙,找不出话来反驳。试想,大草原的马背上摔打出来的将军,总共才读过几行书,论说理,哪里是江南士子的对手。阿合马没了辙,只好抛出撒手锏:
“老子不跟你斗嘴皮。你要晓得,你的性命,可是捏在老子的掌心!”
这又显出了阿合马的浅陋。像文天祥这样的一代奇男,是杀头所能吓趴的吗?岂不知“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归!”文天祥于缧绁之中,常拿了这几句诗勉励自己:“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
天祥听罢阿合马的恫吓,果然昂首挺胸,一脸不屑:“要杀便杀,说什么捏在你的掌心不掌心!”
至此,面对丝毫不为所动的文天祥,元人早已黔驴技穷。
文天祥重又回到囚禁他的牢笼之中,想到自幼熟读的前朝英烈:春秋的齐太史、晋董狐,战国的张良,汉代的苏武,三国的严颜、管宁、诸葛亮,晋代的嵇绍、祖逖,唐代的张巡、颜杲卿、段秀实,他觉得天地间的天气正是充塞、洋溢在这十二位先贤的身上,并由他们的行为而光照日月。于是文天祥秉笔书下他的遗作《正气歌》:“……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古今的无穷雄文宝典,在这儿都要黯然失色。这不是寻常诗文,这是中华民族的慷慨呼啸。民族精魂在历史发展的紧要关头,常常要推出一些人来为社会立言。有时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哀民生之多艰”,有时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次,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正气歌》。歌之临空,则化为虹霓;歌之坠地,则凝作金石。五岳千山因了这支歌,而更增其高;北斗七星因了这支歌,而益显其明;前朝仁人因了这支歌,而大放光彩;后代志士因了这支歌,而脊梁愈挺。至此,文天祥是可以“求仁得仁”、从容捐躯的了,他已完成在尘世的使命,即将跨入辉煌的天国。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