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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谈大先生①
陈丹青
①鲁迅先生是我几十年来不断想念的一个人。
②我喜欢看鲁迅先生的照片,我以为他长得真好看。老先生的相貌就是长得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买账, 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对着镜头,似乎在说:怎么样!我就是这样!
③所以,鲁迅先生的模样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命运,配他的地位与声名。我们说起“五四”新文学,都承认他是头一块大牌子,可他要是长得不像我们见到的这副样子,你能想象么?
④而且鲁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长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他要是也留着于右任、张群那样的长胡子,或者像吴稚辉、沈君儒那样的光脑袋,古风倒是有古风,毕竟有旧族遗老的气息,不像他。他长得非常的“中国”,同时又非常的“五四”。“五四”中国相较于大清国,何其摩登!可是你比比当年顶摩登的人物胡适之、徐志摩、邵洵美,新潮倒是新潮,毕竟有些“海龟”的派头,也不像他。鲁迅先生的模样既不老派,也非洋派,他长得正好像他自己。
⑤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为人。鲁迅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⑥以我私人的心得,他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我从少年时代阅读鲁迅,就不断发笑,成年后,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的理由,但说不出来,而且幸亏说不出来﹣﹣这样一种阅读的快乐,在现代中国的作家中,读来读去,读去读来,只有鲁迅能够给予我,鲁迅先生经常在文字里装得“呆头呆脑”,其实很“刁”,鲁迅真正的可爱处,是他的“迭宕自喜”。“迭宕自喜”什么意思呢?也不好说,这句话我们早就遗忘了,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译成“好玩”。然而“迭宕自喜”也罢,“好玩”也罢,都属于点到为止的说法。领会者自去领会,不领会,或不愿领会的,便说了也白说。
⑦依我之见,历来颇受推崇的那些批判性极强的“革命”文章,多数是鲁迅先生只当好玩写写的,以中国的说法,叫做“游戏文章”,以后现代的说法,就叫做“写作的愉悦”﹣﹣所谓“游戏”,所谓“愉悦”,直白的说法,可不就是“好玩”?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激愤,同时放松;深刻,然而精通游戏;挑衅,却随时自嘲;批判,忽而话又说回来……鲁迅作文,就是这样地在玩自己人格的张力与维度。他的语气和风姿,哪里只是峻急锋利这一路?他会忽儿淳厚沉郁,如他的回忆文字;忽儿辛辣顽皮,如中年以后的杂文;忽儿平实郑重,如涉学问或翻译;忽儿苍老精辟,如《故事新编》;忽儿温润出神,如《朝花夕拾》.而有一种异常绝望虚空的况味,几乎隐在他各时期的文字中,尤其是他的序、跋、题记、后记,以上那些反差极大的品质,会出人意料地揉杂在一起,难分难解。
⑧总之,我对鲁迅先生的个人评价,一则曰: , 一则曰: 。
【注】①“大先生”系鲁迅家人对他的尊称。本文改写自陈丹青的演讲稿《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