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金戒指
周立波
我听到了好多的人,谈论和称赞侦察员张海。有的说他身轻如燕,能飞檐走壁。有的说他枪法如神,能百步穿杨。他的妻子张叔贤是一个劳动英雄。地把纺线赚的钱,蓄攒起来,买了一个金戒指,新婚之夜戴在了张海的无名指上。从此以后,金戒指从来没有离开他的手。
我们的支队进到山西平遥县境内,为了通过敌人一条宽阔、复杂和危险的封锁线,要派一个胆大、精细和忠纯的侦察员去侦察沿途的敌情。司令员最初和最后都想起了张海。路程是来回两百四十里,赶路,侦察,休息,又赶路,两天一夜。
第二天清早,雪花没天盖地地飘落着,山野全白了。带着湿味的初冬的雪片飘积在道边群树上。有好几处,发脆的杨木的枝桠被雪压断了。寻食的鸦雀在树木之间展翅,跳跃,振落着树枝上的积雪。远近的几个萧索的山村,全埋在雪里。远处的群峰,在弥漫的雪的烟雾里,变成了灰色,再远的,溶入迷蒙的空际。在山路上,有一个穿着旧的青布棉袄的农民,冒着风雪,正在急急忙忙地赶路。在日落以前,这个人走到了离敌人碉堡只有两里半路的汾河大桥旁,他在桥上来回地走了一次,又横走了一次,用脚步计量了桥的长和宽。在桥的两端,他看了地形,于是,走远一点,蹲在河沿上,从衣兜里掏出本子来,用铅笔把地形做了一些粗略地图书。这时候,一声枪响,子弹嗖嗖地从头上飘过,接着又是一枪。他离开了桥旁,取道另一条山路,往回赶路了。这个赶路的农民,就是张海。
前面是一座松树林子。靠近林旁,张海瞧见了一座村庄,他突然感到了疲倦,他已经走了一百四十里路了。走进村落,看见有一家门外挂着"骡马大店"的木牌,他迈步走进。对这种荒村野店,张海本来是有戒心的。
女人点起蜡油灯,昏黄的灯光中,隐约可以看见壁泥驳落的窑壁和火焰熏黑的窑顶。女人走到炕头的灶下,生起火来,烧炕兼烧水,通红的灶火的光焰,照着肥胖的脸面,蓬乱的头发。水热了,她打一盆水给客人洗脸。绞手巾时,张海露出了他的黄腾腾的金戒指,那女人瞟了一眼,便装做没有看见,卷起一床被,搬到隔壁窑洞里去了。
约莫是半夜,仿佛有人用铁丝把门从外边轻轻地拨开,门轻轻地开了,月光涌进门里来。从门外跳进一个黑色的人,提一把短刀,向炕上扑去,月的光亮里,刀光一闪,刀锋剁在炕砖上,冒出了火花。炕上是空的,凶手着了慌,转身要跑,刚奔到门边,听到有人笑。
"饶了我,让我走吧。都是我的掌柜叫我干的。看见了你的金戒指,"她伏到他的肩上,呜咽起来,"我就见财起意。饶了我,让我走吧。"张海心里想∶"混蛋,去你的吧,你刚才还要杀我哩。"虽说这样想,张海还是被她的眼泪打动了。张海是一个硬汉,但他怕眼泪,他把她轻轻地但是坚决地推开,把枪倒插在胸前,走出门去。他要在天黑以前,赶回司令部。
走不到半里,他摸摸口袋,吃了一惊,他的记事本子失掉了,凭着侦察员特有的推断力和联想力,他知道是店里那女人扑在他的身上呜咽的时候偷去的。他跑回了店里。
那女人要求用金成指换本子,张海犹豫了一下,果断地从手上取下戒指,扔到了炕上。女人把戒指戴在手上,立马翻脸不认账了。正在这时,张海一眼瞥见了瓦盆底下露出的本子的一角,他连忙拿起来,走到了门边,心里想着∶"留了这女人,是一个祸害。她又看见了本子,可能猜着我军的企图了。"他向着那女人扳一下枪械,头也不回地走了。尖锐的枪声,划破了黎明的山野的沉寂。
他幌荡幌荡地走出村外才清醒。过度紧张之后的过度疲劳,使他昏昏欲睡了。走到松林边,脚踢着一棵松树的盘根,他吃一惊,才清醒了,他摸了摸怀里的本子,忽然想起来,忘记从那女人身上取回金戒指。他要回去取,刚走两步,只听见从东方,从店的近侧,打了一枪。紧接着又是一枪。以后是大枪和小枪的乱放。这一定是听到打那女人的枪声,出来救援的敌特。
敌人报复的射击暴雨一般地足足持续一刻钟。有一颗子弹打在他头顶的松枝上,蹦下一块冰块,正打着张海的后脑。
张海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家老百姓的炕上。"我被俘了。"他想着,立即跳下炕来,往外就跑,在场院里,他碰到了两个司令部的骑兵侦察员。他们把他扶到了炕上,把他昏倒以后的一切情形都告诉了他。
他们奉命来接应张海。走到这近边的店里,发现一个女人,胸部中一弹,躺在地上,但还没有死。她把他们当做她一伙的人,要他们快去追捕一个八路军探子。地说,她已经通知了五个人去追赶他了。她又说,起始,她看见他穿着庄稼人衣服,却又带了一个金戒指。她疑心他。他们给了她一刀,取下了戴在她手上的金戒指。
他们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午夜,我们的支队开过汾河桥。在前行部队的三个尖兵的前面,有一个穿便衣的小伙子跟着一个向导并排走着,谈谈笑笑,十分潇洒。这个小伙子就是侦察员张海,用我们的司令员的话来说,就是"跳皮鬼"张海。
1947年5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