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性文本阅读
文本一:
黑头
冯骥才
这儿说的黑头,可不是戏曲里的行当,而是条狗的名字。这狗不一般。
黑头是条好狗。但不是那种常说的舍命救主的“忠犬、义犬”,这是一条除了它再没第二的狗。黑头是条菜狗——那模样,说它都怕脏了舌头!白底黑花,花也没样儿,像烂墨点子,东一块西一块;脑袋整个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眼睛,只一口白牙,中间耷拉出一小截红舌头。不光人见人嫌,野狗们也不搭理它。
天津北大关顶大的商号的老伙计商大爷见黑头皮包骨头,瘦得可怜,时不时便叫小伙计扔块鱼头给它。狗吃肉不吃鱼,尤其不吃生鱼,怕腥;但这小崽子却领商大爷的情,就是不吃也咬上几口,再朝商大爷叫两声,摇摇尾巴走去。这叫商大爷动了心。
一天商大爷下班回家,黑头一直跟着他,距离拉得不近不远,也不出声,直送他到家门口。商大爷开门进去,扭头一看,黑头就蹲在门边的槐树下边一动不动瞧着他。第二天下班回家时,黑头不知嘛时候又出来了,又是一直跟着商大爷,不声不响送商大爷回家。一连三天,商大爷明白这小崽子的心思,回到家把院门一敞说:“进来吧,我养你了。”
商大爷日子宽裕,很快把黑头喂了起来,个子长得飞快,一年成大狗,两年大得吓人,它那黑脑袋竟比小孩的脑袋还大,白牙更尖,红舌更长。它很少叫,商大爷明白,咬人的狗都不叫,所以从不叫它出门,即便它不咬人,也怕它吓着人。
其实黑头很懂人事,它好像知道自己模样凶,决不出院门,也决不进房门,整天守在院门里房门外。每有客人来串门,它必趴下,把半张脸埋在前爪后边,不叫人看,怕叫人怕,耳朵却坚着,眼睛睁得挺圆,决不像那种好逞能的家犬,一来人就咋呼半天。可是一天半夜有个贼翻墙进院,它扑过去几下就把那贼制服。它一声没叫,那贼却疼得吓得唧哇乱喊。这叫商大爷知道它不是吃闲饭的;看家护院,非它莫属。商大爷常说黑头这东西有报恩之心,很懂事,知道怎么“做事”。商大爷这种在老店里干了一辈子的人,讲理讲面讲规矩讲分寸,这狗和他的性情,所以叫他喜欢。只要别人夸赞他的黑头,商大爷辄必眉开眼笑,好像人家夸他孩子。
可是,一次黑头惹了祸,而且是大祸。
那些天,商大爷家西边的厢房落架翻修,进进出出全是生脸。黑头没见过场面,如临大敌,浑身的毛全竖起来。但又不能出头露面吓着人,便天天猫在东屋前,连盹儿也不敢打。七八天过去,老屋落架,跟着放一大挂雷子鞭,立时引来一群外面看热闹的孩子连喊带叫,拥了进来。
黑头以为出了事,突然腾身蹿跃出来,孩子们一见这黑头花身、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转身就跑。外边的往里拥,里边的往外挤,在门里门外砸成一团,跟着就听见孩子又叫又哭。
商大爷跑过去一瞧,一个邻居家的男孩儿被挤倒,脑袋撞上石头门墩,开了口子冒出血来。邻居家大人赶来一看不高兴了,迎面给商大爷来了两句:“使狗吓唬人——嘛人?”
商大爷是讲礼讲面的人,自己缺理,人家话不好听,也得受着。一边叫家里人陪着孩子去瞧大夫,一边回到院里安顿受了惊扰的修房的人。
这时,扭头一眼瞧见黑头,心火冒起,拾起一根杆子两步过去,给黑头狠狠一杆子,骂道:“畜生就是畜生,我一辈子和人好礼好面,你把我面子丢尽了!”黑头挨了重重一击,本能地蹿起,呲牙大叫一声,那样子真凶。商大爷正在火头上,并不怕它,朝它怒吼:“干吗,你还敢咬我?”
黑头站那儿没动,两眼直对商大爷看着,忽然转身夺门而去,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商大爷把杆子一扔说:“滚吧,打今儿别再回来,原本不就是条丧家犬吗?”
黑头真的没再回来。打白天到夜里,随后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影儿也不见,商大爷心里觉得好像缺点嘛,嘴里不说,却忍不住总到门外边张望一下。这畜生真的一去不回头了吗?
又过两天,院门敞着,黑头忽然出现在门口。这时候,商大爷去隆昌上班,工人都盯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注意到它。黑头两眼扫一下院子,看见中间有一堆和好的稀泥,突然它腿一使劲,朝那堆稀泥猛冲过去,“噗”地一头扎进泥里,用劲过猛,只剩下后腿和尾巴留在外边。这一切没人瞧见。
商大爷下晌回来,工人收工时,有人发现这泥里毛糊糊的东西是嘛呢,拉出来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黑头,早断了气,身子都有点发硬了。它怎么死在这儿,嘛时候死的,是邻居那家弄死后塞在这儿的吗?
大伙猜了半天说了半天,谁也说不清楚。半天没说话的商大爷的一句话,把这事说明白了:“我明白它,它比我还要面子,它这是自我了结。”随后有感慨地说,“唉,死还是要死在自己家里。”
(节选自《俗世奇人》有删改)
文本二:
二十年前,脑袋忽冒出一群人物,全是我家乡天津卫的奇人异事。文化学者好述说一地的特征,写小说的只想把这一方水土独有的人物写出来,由此实实在在捧出此地的性情与精神,所以自从我写小说,此地的人物就会自个儿钻出我的笔管,然后一个个活脱脱站出来,独立成篇;一个人物一个故事一篇小说,反过来一篇小说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比如《俗世奇人》我喜欢这样的写法,一个个雕出有声有色有脾气有模样的形象。
天津这块地里边,有碱有盐有硝,因生出各色性格的人,又热又辣又不好惹。我相信——如果没这些人物,就不知道嘛叫作天津卫。
若说地域文化,最深刻的还是地域性格。一般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只是一种表象,只有进入一个地方人的集体性格的文化才是不可逆的。它是真正一种精灵。还有比《朝花夕拾》那些人物更鲜明的鲁镇,比《骑兵军》那些故事彰显得更夺目的哥萨克吗?
(节选自冯骥才《<俗世奇人新篇>序》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