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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中
丁玲
[甲]十二月里的末尾,下过了第一场雪,小河大河都结了冰,风从收获了的山岗上吹来,刮着拦牲口的篷顶上的苇秆,呜呜地叫着。白天的阳光,照射在那些冰冻了的牛马粪堆上。黄昏很快地就罩下来了。
一个穿灰色棉军服的年轻女子从沟底下的路上走来。她在有意地做出一副高兴的神气,睁着两颗圆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凉的四周。走进一个院子,而且走进一个窑洞。这是她要住下来的地方。朝东的三个窑里,有初生婴儿的啼哭。她不禁舒展了眉头:“明天,明天我要开始了!”
陆萍是上海一个产科学校毕业的学生,才进去两年,她就感到她不适宜于做一个产科医生,有时甚至讨厌一切医生。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进了战争,她到伤兵医院去服务。过了一年,她辗转到了延安,做了抗大的学生。她用心地啃着从未接触过的一些书籍,学着在很多人面前发言。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一定是以一个活跃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现。她满意这生活,和这生活的道路。在抗大又住了一年,她成了一个共产党员。而这时政治处主任找她谈话了,为了党的需要,她必须脱离学习到一个刚开办的医院去工作。于是她到医院来了。
每天把早饭一吃过,她就到产科病室去察看。产科室的看护,一共学了三个月看护知识,可以认几十个字,记得十几个中国药名。产妇室里唯一的一根注射针已经弯了,而医生和院长都说要学着使用弯针。房子很冷,不适合于产妇和落生婴儿……
她去参加一些会议,提出她在头天夜晚草拟的一些意见书,也为了医疗的改善与很多人冲突。其实她的意见已被大家承认是很好的,但作为反对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没有人力和物力。她成了医院里小小的怪人,然而也绝不是毫无支持,她有了两个朋友。
她和黎涯是在很融洽的第一-次的接谈中便结下了坚固的友谊。她们两人谈过去,现在,将来,尤其是将来。她们织着同样的美丽的幻想。还有一位常常写点短篇小说或短剧的外科医生郑鹏。他在手术室里是位最沉默的医生,吝啬到连两三个字一句的话也不说,总是用手代替说话。可是谈起闲天来便漫无止境了,而且是很长于描绘的。
她兴致很浓厚地去照顾那些产妇、婴儿。有大半数夜晚她得不到整晚睡眠,有时老早就有产妇等着在夜晚生,有时半夜被人叫醒。虽然接产室烧了一盆炭火,但套在橡皮手套里的手,常常冰得发僵,只要不是难产,她就一个人做了。
她不特是对她本身的工作,她很愿意得到更多的经验。她以为外科在战争时期是最需要的了。最近听说郑鹏有个大开刀,她正准备着如何可以使自己不失去这一个机会。
记挂着头天晚上黎涯送来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就醒了。她早早地过来了。病人肋下的肚腹间中了一小块铁,曾取过一次,没有找到。这是第二次了,这次还打算把盲肠也割去。
[乙]房门紧闭,不通风,熊熊烧着三盆木炭火,仍然很冷。已经三刻钟了,那块铁才被取了出来,有一粒米大,周围的肉有一点化了脓。于是又开始割育肠。陆萍实在头晕得厉害,但仍然支持着,可是黎涯却忽然靠在床上不动了,炭气把她熏坏了。
“扶到院子里去。”郑鹏向两个看护命令着。
一会儿,陆萍也支持不住地呻吟着。
陆萍被扶到门口,躺在地上,挥手喊道:“进去!进去!人少了不行的。”
她想去看看黎涯怎样了,却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冷风把她吹醒。她去找黎涯,没找到,就回自己的窑。到十一点,郑鹏来了。郑鹏也头晕得厉害,但他却支持到把手术开宠。他去看黎涯,黎涯已很好地睡了。
陆萍不满。院长为节省几十块钱,宁肯把把病人、医生、看护来冒险。她只要有空便到很多病房去,搜集许多意见,要报告给上级。第六号病房有一个没有脚的害疟疾的病人。他说:
“同志!听到些别人说你的事,想和你谈谈。我得靠着才能接待你。我的双脚都没有了。”
“为什么呢?”
“因为医务工作不好,没有人才,冤冤枉枉就把双脚锯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了。那时许多夜只想自杀。”
陆萍不懂得如何安慰他。
“同志,现在,现在已算好的了。来看,我身上虱子很少。早前我为这双脚住医院,几乎把我整个人都喂了虱子呢。你说院长不好,可是他过去只是不识字的庄稼人呀指导员也不过是个看牛娃娃。不要怎,慢慢来。有什么事尽管谈,告告状也好,总有一点用处。”他呵笑着。
他像面对小妹似的述说着往事,一些看来太残酷的斗争。他解释着,激励着,耐心地教育着。她知道他过去是一个学生,到苏联去过,现在因为残废了就编一些通俗读本给战士们读。
没过几天,卫生部来人找她谈话了。经过几天说明和调查,她很愉快她是被了解着的。她要去继续学习了。[丙]这时,延河还没有开始化冰,然而风刮在脸上已不刺人。她真真地用迎接春天的心情离开这里。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融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