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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没有“千里眼”
徐立新
父亲是个茶农,以种茶、卖茶为生,所得的收入勉强能养活家人,外加供我和弟弟妹妹读书。
父亲四处卖茶,最常去的地方叫江城。江城离我家较远,凌晨两三点,父亲就得挑上茶叶担子,摸黑出发。先步行,再坐船,最后坐车。进城后沿街叫卖,如果当天卖不完,就得在江城的桥洞里留宿一夜。
我高考时,还是估分填报志愿,考生须在分数公布前就把志愿填好。我感觉考得很不错,能上一所好大学,拿着填报表回家,问父亲填哪里的大学好。父亲脱口而出:“江城吧,那里可大、可美了!我每次去卖茶叶,做梦都想留在那里。”
说到江城,父亲的眼里闪烁着光,他绘声绘色、神采飞扬地跟我描述江城的“大而美”——有一栋挨着一栋的大楼,有跑得飞快的公共汽车,有将夜晚照得如同白天的一排排路灯,还有饭店、商场、电影院……“如果你考到江城去,爸睡着了都会笑醒的。”
我从未去过江城,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读书的县城,县城很小,远没有江城大。父亲的话让我心动不已,我毫不犹豫地填了江城的大学。
我被顺利录取,九月来到大学报名,江城一如父亲口中的模样,美丽繁华,让我大开眼界,愉悦至极。
但这份愉悦,并未长久。当我说出高考成绩时,来自省内的新同学们一个个都惊呆了,他们说,我的成绩完全可以上北京那几所知名的重点大学,学最好的专业!他们的高中同学,分数比我低的,都被录取过去了。
很快,我又从辅导员口中得知,我是当年学校录取到的最高分。“你怎么不填报北京的重点大学,而填了我们这所名不见经传的省属大学?太可惜了!”辅导员惋惜道,“江城跟北京可有天壤之别!”
我不信,国庆节特意去了一趟北京,去看了那几所重点大学,回来后,我彻底蔫了。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蒙头大睡,我感觉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助它开成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父亲。
可父亲却以他大半辈的见识和眼界,认为不可能还有比江城更美、更大、更适合我的城市。他说,北京摸不着、看不见的,不是农村娃想待就能待得住的地方,那里开销很大。
我想复读重考,但他不同意,说弟弟妹妹也在上学,家里已没多余的钱供我了。我只好认命,怀着对父亲的怨恨,对现状的不满,对自身的自暴自弃,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
毕业后,我留在了江城。父亲依旧经常来卖茶,有时会在我家吃顿饭,偶尔也会住上一晚。我们自始至终都闭口不提当年填报志愿的事。
本以为父亲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北京,直到有一年他生了病,江城和省城都无法治愈,我只好辗转带他去北京求治。那是父亲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城市,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见到直插云霄的高楼,也是第一次走进北京市民漂亮的家中——那是我高中的一位同学,高考时考入北京的,事业有成,是我们同学中的佼佼者。
但父亲的病终究大势已去,难以挽回,半个月后,我只得带他返回江城。在北京火车站,一路沉默的父亲,突然拉起我的手:“爸对不住你,你本可以属于这里,是我们这个穷家,是爸的狭窄眼界和短见,断送了你的大好前程……”
那时的父亲,因病痛的长久折磨,已骨瘦如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出心中的那份愧疚。我安慰他说,不怪你!随即转身去了厕所,生怕他看到我止不住的眼泪。
我曾幻想过父亲有一天会向我认错,但没想到竟是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是在北京。
我的心结打开了,父亲去世后,我积极充电学习,两年后考进了省城的一家事业单位,离开了江城。
说来也怪,在省城,我反倒常常想念江城,每年都会回去,走走父亲卖茶时曾经走过的街头巷尾、睡过的午夜桥洞。多年后,我儿子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名校,毕业后在北京安了家,也算弥补了我的遗憾。
其实,当我成为父亲后,就已在心里原谅了父亲:江城是他见过的最好、最美的城市,他将自己的孩子极力引荐到这座城市里,不就是最好的父爱吗?更何况,他还要为其他儿女着想。
父亲没有“千里眼”,他的眼界和见识是一把长度有限的尺子。但是,这尺子上的每一格刻度,都是他亲眼看到的,亲自丈量过的。这把尺子可能不能让我鹏程万里,但在父亲看来,那已经是九天揽月了,是他能给我爱的最美江山,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他的呢?
(摘自《经典文摘》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