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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纹状的菌落
毕淑敏
①那时我是一名年轻的实习医生。在外科做手术的时候,最害怕的是当一切消毒都已完成,正准备戴上手套,穿上洁白的手术衣,开始在病人身,上动刀操练的时候,突然从你身后递过来一只透明的培养皿。护士长不苟言笑地指示道:“你留个培养吧。”这是一句医学术语,翻成大众的语言就是:“用你已经消完毒的手指,在培养基上抹一下。”
②然后护士长把密闭的培养皿送到检验科,在暖箱里孵化培养。待到若干时日之后,打开培养皿,观察有无菌落生长,以检查你在给病人做手术前是否彻底消毒了你的手指。如果你的手不干净,就会在手术时把细菌带进病人的腹腔、胸腔或是颅脑,引起感染,严重时甚至会危及病人的生命。
③我很讨厌这种抽查,要是万一查出你手指带菌,多没面子!于是我消毒的时候就格外认真。外科医生的刷手过程真应了一句西谚:在碱水里洗三次。先要用硬毛刷子蘸着肥皂水一丝不苟地直刷到腋下,直到皮肤红到发痛,再用清水反复冲洗,恨不能把你的胳膊收拾得像一根搓掉了皮、马上准备凉拌的生藕。然后整个双臂浸泡在浓度为75%的酒精桶里,度过难熬的5分钟。最烦人的是胳膊从酒精桶里拔出后,为了保持消过毒的无菌状态,不能用任何布巾或是纸张擦拭湿淋淋的皮肤,只能在空气中等待皮肤渐渐晾干。平日我们打针的时候只涂一小坨酒精棉,皮肤就感到辛凉无比。因为酒精在挥发的时候带走了体内的热能,这是一个强大的物理降温过程。这个时候我们的上肢大面积裸露着,假若是冬天,不一会儿就冻得牙齿鼓点一般叩个不停。
④更严格的是在所有过程中,双臂都要像受刑一般高举着,无论多么累,都不能垂下手腕,更严禁用手指接触任何异物。简言之,从消毒过程一开始,你的手就不是你的手了,它成了一件有独立使命的无菌工具。
⑤我的同学是一位漂亮女孩,她的手很美,鸡蛋清一般柔嫩。但在猪毛刷子日复一日的残酷抚摸下,很快变得粗糙无光。由于酒精强烈的脱脂作用,她的手臂也像枯树干一样,失去了少女特有的润泽。“单看, 上肢,我就像一个老太婆了。”她惯惯地说。
⑥以后的日子里,她洗手的时候开始偷工减料。比如该刷3遍,她1遍就草草过关。只要没人看见,她就把白皙的胳膊从酒精桶里解放出来,独自欣赏……有一天,我们正高擎双手,像俘虏兵投降一样傻站着,等着自己的臂膀风干,她突然说:“我的耳朵后边有点痒。
⑦这是一件小事,但对于此时的我们来说,却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消过毒的手已被管制,我俩就像卸去双臂的木偶,无法接触自己的皮肤。按照惯例,只有呼唤护士,烦她代为搔痒。因手术尚未开始,护士还在别处忙,眼前一时无人。同学说痒得不行,忍不了。我说:“要不咱们俩像山羊似的,脑袋抵着脑袋互相蹭蹭?”她说:“我又不是额头痒,是脖子下面的凹处痒,哪里抵得着?”我只好说:“你就多想想邱少云吧!”同学美丽的面孔在大口罩后面难受得扭曲了。突然,可能是因为痒痛难熬,她电光石火般地用消过毒的手,在自己耳朵后面抓了一把。
⑧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在这时,护士长走了进来,向我和同学伸出了两个细菌培养皿……
⑨其实事情到这个份儿上,还是可以挽救的。同学可以直率地向护士长申明情况,说自己的手已经污染,不能接受检验。然后再重复烦琐的洗手过程,她依旧可以正常参加手术。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哆哆嗦嗦地探出手指,在培养基上捺了一下……那天是一个开腹手术,整个过程我都恍惚不安,好像自己参与了某种阴谋。
⑩病人术后并发了严重的感染,刀口溃烂腐败,高烧不止,医护人员陷入了紧张的抢救和治疗。经过化验,发现致病菌强大而独特。它是从哪里来的呢?老医生不止一次面对病历自言自语。过了几天,手术者的细菌培养结果出来了,我的同学抹过的培养基上呈现出茂密的细菌丛,留下指纹状的菌落阴影,这正是引致病人感染的险恶品种。
⑪那一刻,我的同学落下了一串串眼泪。由于她的过失,病人承受了无妄之灾。她的手在搔痒的时候沾染了病菌,又在手术过程中污染了病人的腹腔,酿成病人巨大的痛苦。
⑫病人的命总算挽救回来了,但这件事被我牢牢地记在心里,不敢忘怀。
(节选自《一个人就是一支骑兵》,来源《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