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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最后一次逃亡
【波兰】布鲁诺·舒尔茨
一个新时期开始了。空虚、朴素、没有快乐,像一张白纸。一个新的女佣人根雅,贫血、苍白,好像没有骨头似的,在各个房间里闲逛。有人拍拍她的背,她就像蛇那样扭动,伸直身子,或者像猫那样呜呜地叫。她是那么心不在焉,有时候竟然用旧信和发票调白汁沙司;真叫人恶心,压根儿吃不得。
那时候,我的父亲肯定死了。他有许多次要死去,总是拖泥带水地并不死绝,使我们不得不对他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修正态度。这样倒也有好处。父亲把他的死亡分成许多期,使我们对他的死亡熟悉了。我们渐渐变得对他的回来漠不关心了。
有一天,母亲从城里回来,脸上显出心事重重的神情。
“瞧,约瑟夫,”她说,“多么幸运的巧事。我在楼梯上逮住了他,在一步一步地跳。”接着她撩起盖在一个盘子里的一样东西上的一张手绢。我马上认出他来。相像得惊人,尽管他现在是一只蟹或者一个大蝎子。母亲和我交换眼色:尽管已经变形,这种相像是叫人吃惊的。
“他活着吗?”我问。
“那还用说。我简直抓不到他,”母亲说,“我把他放在地板上,好不好?”
她放下盘子向他弯下身去,我们仔细地察看他。在他的许多在微微移动的弯曲的腿中间,有一个洼下去的地方。他的抬起的螯和触须看来好像在听。我把盘子侧了一下,父亲小心谨慎地挪动,接着用近乎踌躇的动作爬到地板上。他一接触到平坦的地面,他所有的腿突然一跳,这时他的坚硬的节肢动物的关节发出咔哒的响声。他用他的许多腿迈着波浪形的、一晃一晃的步子跑着,来到墙边;我们还来不及拦停他,他轻灵地爬上墙去,哪儿也不停。我望着他在墙纸上往上爬,出于本能的厌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时候,父亲来到一个固定在厨房里的碗橱旁,先贴在碗橱边上,然后爬进橱去。
他一次次耐心地检查房间,可能以为他在不屈不挠、孜孜不倦地寻找什么东西。他时不时地跑到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去,爬到一个漏的水桶底下。
有时候,他一连几天不见形踪。我们在白天带着羞耻和厌恶混合的心情,遮盖我们秘密的害怕,怕他在夜晚到我们的床上来找我们。但是,这种事情始终没有发生过,尽管他在白天爬遍了一切家具。他特别喜欢待在衣橱和墙壁的空档里。
在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毫无例外地来到餐室,尽管他的参加完全是象征性的。要是,吃饭的时候,餐室门碰巧关着,他就搔房门的底部,沿着门缝跑来跑去,直到我们为他开门为止。接下来,他会停留在桌子下面,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的肚子微微抖动。我们无从想象,他那些有节奏的抖动的意义是什么。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家子越来越泄气了。根雅整天睡觉,她的瘦削的、好像没有骨头的身子随着她的深沉的呼吸起伏。我们时常在汤里发现线团,那是她心不在焉地同蔬菜一起放进去的。
最糟糕的是,查尔斯叔叔来住了。
他沮丧和沉默得异乎寻常。他叹了一口气后吐露,他最近遭遇了不幸的事情,已经下决心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专心于语言的研究了。他始终足不出户,把自己锁在最远的那个房间里-根雅把那个房间里的地毯和窗帘都拿走了,因为她不满意这个上门来的客人。他就在那里打发时间。有几回,他恶毒地试着要踩父亲。我们吓得尖叫起来,告诉他情况,阻止他这样做。
我的父亲只要他的那些脚踩在地上,就动作麻利、灵活,但是只要背一着地,也不免具有一切甲壳虫都有的特点,变得几乎动弹不得了。看到他拼命地摇动他那些腿,无可奈何地以他自己为中枢旋转,真叫人悲哀和可怜。我们几乎没法强迫自己看他。而在这样的时刻,查尔斯叔叔总是忍不住去踩父亲。
我必须强迫自己真实地报道这件无法置信的事情;甚至现在,我都不愿回想它。直到今天,我还无法理解我们怎么会成为蓄意杀害他的罪人的。
我浑身打着哆嗦,绝望地一次次问我的母亲:“你怎么能干出这事儿来?要是干这事儿的是根雅的话,那倒也罢了。可是你自己?”母亲哭了,绞着双手,找不到一句回答的话。难道她当时认为父亲会过得好些?难道她当时看到这个举动是对绝望的处境的唯一的解决的办法,要不,难道她是由于难以想象的粗心大意和轻率才干出这件事情来?
父亲被放在盆子里端上来的时候,我们清醒过来了,完全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躺着,煮熟以后,显得又大又肿,变成淡灰色。我们默不作声地坐着,惊讶得目瞪口呆。只有查尔斯叔叔举起叉子,向盆子伸去,但是他马上犹犹豫豫地把叉子放下,斜着眼看我们。母亲吩咐把盆子端到起居室去。后来,盆子上盖着一块紫天鹅绒,摆在桌子上一本全家人的相片本和一个音乐烟卷盒旁。我们大伙儿都避开它,它就那么摆着。
但是,我父亲的尘世的流浪还没有结束。起居室里几个礼拜平静无事以后,不知怎么回事,他居然恢复元气了,在慢腾腾地活过来了。有天清晨,我们发现盆子空了。一条腿横在盆子边上,尽管他被煮过,而且一路上有腿脱落,他靠着剩下的精力,拖着他自己到某个地方去,去开始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自由的流浪生活;从此以后,我们没有再见到他。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