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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陈寅恪先生
季羡林
①我同寅恪先生的关系,应该从六十五年前的清华大学算起。我于1930年考入国立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西洋文学系有一套完整的教学计划,必修课规定得有条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给选修课留下的时间是很富裕的。就在这个时候,我旁听了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寅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他的分析细致入微,如剥蕉心,愈剥愈细、愈剥愈深。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最终柳暗花明,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
②现在回想起来,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从这些课程中收获不大,给我留下深远影响的课反而是一门旁听课和一门选修课,前者就是寅恪师的“佛经翻译文学”;后者是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
③有时候,在校内林荫道上,在熙往攘来的学生之流中,会见到寅恪师去上课。他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厂某一个书店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绝不会知道,他就是名扬海内外的大学者。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装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这一方面,他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令我受益无穷。
④离开了水木清华,我同寅恪先生有一个长期的别离。我在济南教了一年国文,就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到了那里,我才开始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在我一生治学的道路上,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我从此告别了歌德和莎士比亚,同释迦牟尼和弥勒佛打起交道来。不用说,这个转变来自寅恪先生的影响。
⑤1945年,在我来到哥廷根十年之后,得知寅恪先生在英国。我连忙写了一封长信,向他汇报我十年来学习的情况,并将自己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发表的一些论文寄呈。出乎意料地迅速,先生回复了一封长信,并说想介绍我到北大任教。我真是喜出望外,谁会听到能到最高学府去任教而不引以为荣呢?
⑥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在解放前夕,政府经济实已完全崩溃。到了冬天,寅恪先生连买煤取暖的钱都没有。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已经回国的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适之先生想赠寅恪先生一笔数目颇大的美元。但是,寅恪先生拒不接受。最后寅恪先生决定用卖掉藏书的办法来取得适之先生的美元。于是适之先生就派他自己的汽车,让我到清华陈先生家装了一车关于佛教和中亚古代语言的极为珍贵的西文书。陈先生只收了二千美元。这个数目在当时虽不算少,然而同书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一批书中,仅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词典》的市价就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了。
⑦在我同先生来往的几年中,当然会谈到很多话题。我们谈到当代学术,他当然会对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他几乎没对任何人说过贬损的话。对青年学者,他更是只谈优点,一片爱护青年学者的热忱,真令人肃然起敬。就连那一位由于误会而对他专门攻击,甚至说些难听的话的学者,寅恪先生也从没有说过半句贬损的话。
⑧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现在我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他在世的年龄5年,算是寿登耄耋了。现在我时常翻读先生的诗文,每读一次,都觉得有新的收获。我明确意识到,我还未能登他的堂奥。哲人其萎,空余著述。我却是进取有心,请益无人,因此更增加了对他的怀念。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