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II
布姆的春天
格尼
过红绿灯时,央金一眼看见布姆。
原本,央金没来由地喜欢布姆灵巧机智的小脑袋,每次相遇总轻轻敲她额头,她也順势挽着央金的胳膊,将小脑袋靠在央金肩上。可是,自从布姆管央金借钱以后,央金有点烦她。
钱是两年前借的,那次是布姆叫央金吃饭,结账时布姆说钱没带够,借两千块用。需要见面,手机操作随时能转。但布姆没转,聚会时也不提。像忘了这码事。央金不好意思要,心想如果忘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两年了,布姆还没想起。时间越久,央金越不好开口。有时候央金想算了吧,就当没有过这两千块。可是,人奇怪,钱如果被贼偷去,也就不惦记了,被借走,反而总想着还有一笔钱在那。两千块,时不时让人疼一下,梗一下。
这次央金没有弓起食指,没有敲布姆额头。任由布姆挽着胳膊,小脑袋靠过来。
“阿姐,哎呀呀,又碰到了。”
布姆是去学校接孩子。
她们走的步游道,四月的杨树鲜緑闪亮。挤着一树挨一树的樱花。河里激流翻滚。水声轰隆,再急的河流终归还是河流,可令人愉悦,加上粉得令人心颤的樱花。以及婉转悠扬的鸟鸣,四月实在不是办开口要钱这类俗事的季节。她们在树下站着,布母忙着拍照,央金到嘴边的话没说出口。
央金拉着布姆离开了那棵樱树。
“现在钱真不禁用,物价涨太凶,康定啥都贵,我们两个吃顿饭要几百块。”央金忽然说出这话,像做了亏心事,脸自顾红了,就偏头看树丛。"哦哟。好多鸟。”
“呀嘿嘿,没办法,感情太好了。”布姆尖细的笑声从轰隆隆的水声中钻出来。
有心人在山脚的石墙投放了麦粒、米饭、玉米料之类的食物,树丛中的鸟前来啄食。有几只画眉围一起吃玉来饼,一只麻雀挤过来,插控啄一口,但画眉们紧紧围着,很少有空隙。有只大点的画眉不时啄一口返身给麻雀。央金惊呼:“啊,好有爱哦。”布姆呆呆盯着那只麻雀。
“它为啥非要去当讨ロ子吃人家的,这边这么多吃的。”央金捡起另一个玉米饼扔给麻雀,麻雀飞走了,又飞回来,还挤在画眉那,时不时蹭一下大画眉的尾巴。
布姆没说什么,默默朝前走。央金以为布姆听明白了关于钱的事,这时该趁热打铁。央金追上布姆,用力咳了咳。布姆看起来有些忧伤。
“当阿姐的要说你了,年纪轻轻还是要去做事、闲久了越想闲,懒下去要不得。”“阿姐吔,我不轻松啊,要管娃娃,要管老人,阿妈眼睛更糟糕了,越来越离不开人,我就算在家里当保姆也算赚钱嘛。”
“我现在就想多赚钱,房贷太凶了,每月两千元,两千元啊!”
“不说那些烦心事了,说点开心的。风景这么好,看,这几棵樱花全开了,太漂亮了!”布姆松开央金胳膊,拿出手机拍照。央金无心看花,心想布姆再过来就直接说钱的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借钱还钱,天经地义。
“别拍了,有什么好拍的。”央金大声说。
“阿姐,我需要春天,我要把春天装到手机里。啊,好安逸,太美了。”
央金心里直叫苦,这还怎么说出口。
“我看上一件风衣。”央金说。
“看上就买。”
“两千元。就是情歌广场旁边的铺子,上班路过天天看得见,太好看了。贵,贵死了。两千元,舍不得。”央金瞥见布姆的头低了低,忽然有点心疼,好像把布姆往悬崖上推。如果这时候布姆想起借钱的事、央金会觉得自己有点狠。但布姆想不起,央金又不甘心。
央金等待着,件随河水轰隆,等来的只是布母持续不断的笑声。央金明白了,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这种人以后可以不交往了,那钱全当被偷了。但必须说出借钱的事。
应歇歇脚了。央金坐在靠近转经筒的长椅上。转经筒每转一圈,会有铃声响起,可这声音宁静而悠远,就像敞开一扇叉一扇门,门外是钱满鮮花的草场,是广间的海洋,是悠运港蓝的天空。可一﹣叮一央金的呼吸渐渐平息。
布姆说要买酥油,离开一会。一位转经累了的阿爷在央金旁边坐下来,一辆送外卖的摩托停在奶茶店门口,央金看见穿长衫的人也在那。老康定人都知道他是乞丐。从小到老行乞。 央金曾给过他两次。第三次拒绝了。谁都知道他比工薪族有钱,他也与时俱进,不再拿盘子碗装钱,脖子上挂着一块正方形过塑的二维码。送外卖的小伙子在扫二推码,央金对阿爷说; “老讨口子又在骗人了,他是假穷。”
阿爷说:“不要紧,慈悲心不管他是真的假的,他在要,就是需要。”
“他没完没了,没个完的。”
“慈悲心哪里有完的呢?”阿爷笑着说。
央金一愣,类似的话早听阿爸阿妈说过,什么时候忘记又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呢。央金想,是啊,慈悲是没有终点的,哪怕脚步停下,手里的念珠还在转。
“阿姐,阿姐………”
央金看见布姆站在面前,手里拎着两袋酥油。“你一袋我一袋,我要去接娃娃了,
下次又碰见哦。”布姆的小脑袋灵巧地摇晃着,笑眯眯看着央金。
“等我,等一下。”
央金快步走进转经队伍,双眼微闭,一圈,两圈,三圈。“阿姐,快点…”
央金又转了三圈才走出转经队伍,不紧不慢到布姆跟前,接过那包酥油。“急啥,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哪是急出来的。”
“我必须走了,娃娃肯定等起了。”
布姆走出十几米,央金喊;“等下,等下!”
央金疾步地去。按住布姆的小脑袋。弓起食指在她额头敲了一下。布姆发着愣。央金转身要走,布姆拉住她。
“阿姐,你晓得那只麻雀为啥自己有吃的非要当计ロ子吗?它缺爱。我就是那只麻雀。谢谢阿姐,我的亲阿姐。”布母转身走时又在央金脸颊啄了一口。
央金想起布姆没有兄弟姊妹,五岁时阿妈生病去世,七岁时阿爸出了车祸,吃百家饭长大,直到结婚才有喊阿爸阿妈的机会。央金摸着热辣辣的脸颊。被啄过的地方湿漉漉的,像有泉水从那冒出来。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