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列材料,完成文后小题。
那个冬天,我走进地坛
在读到《我与地坛》时候,我正醉心于《莎士比亚全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跳出了《哈姆雷特》中那句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在我当时的感觉中,这句话正可以来概括《我与地坛》中主人公面对的困境。虽然两部作品的主角——受了欺骗的王子和落魄无助的残疾人——所身处的时代地域及面对的难题有着巨大差异,但当事人那种被逼迫到濒临极限的感受,应该是相近相通的。
《我与地坛》对我的触动是那样强烈,我记得我把刊发作品的那一册杂志抓在手里,郑重地摩挲着相关的几个页面,我想到儿童时期的高尔基,每当读到一喜欢的书,就将书页对着阳光看,以为其中一定藏着感动人的奥秘。
我专门骑车去了一次地坛公园。冬日的寒冽中,我用了半天时间,走过整个公园,每隔一会儿,就要擦拭一下被嘘出的热气弄模糊了的眼镜片。虽然过去也来过,但此次它大不一样了,只因为被史铁生描写过,便仿佛成了一个全新的地方。我寻找作品里描写过的那些场所,想象他的轮椅曾经停在什么位置,哪里是歌唱家练嗓子的地方,那对从中年慢慢地变为老年的夫妻,每天散步时是从哪个门进入公园。在漫长的日子里,作者史铁生坐在轮椅上,望着面前的空旷和静谧,思考他的苦难和命运,他的活着的理由,他可能的救赎之路。
对于他,这注定是一个无法摆脱但又必须厘清的纠缠,二十一岁那年,命运就判决他下肢瘫痪,只能终身坐在轮椅上,死亡之日才是解脱之时,时时刻刻,他体验着一种面临绝境的、即将被吞噬的感觉,仿佛一只脚踏在悬崖边缘松动的碎石上,仿佛面对剃刀寒光闪闪的锋刃。
史铁生的最初反应,与处于类似境遇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凭什么是我,来承受这样的苦难?但这样的情绪并无助于改变这一个坚硬的事实。无奈中他只能平静下来,努力让自己思考,试图弄明白一些事情。时间并未能平复伤痛,但有助于让他认识伤痛,从那一个一次次与荣誉擦肩而过的长跑者身上,从那个漂亮但弱智的小姑娘身上,他看到造物者的不讲道理,看到了偶然性的随意捉弄,看到了苦难的无所不在。
他明白了,“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而由谁来充任这样的苦难角色,谁去体现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实在是没有理由可讲。那么,要不要活下去?也是在长久的思索后,作者领悟出:“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这种窥见命运底牌后的开悟和坦然,使他得以平静地看待和接纳苦难,达成了与自己命运的和解。
这个命题同时还有着一个分蘗:怎样活下去?终于,写作接引了他,成为他每天愿意继续观看晨曦和夕阳的最重要的动机。按照他的说法,“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或者,“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这是他使自己获得拯救的道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寻到。
自此他沿了这条道路艰难地行走,就像独自摇着轮椅跨过公园里的沟沟坎坎。终于,在进这个园子15年之后,他拿出了这一篇《我与地坛》。这是一朵在炼狱的黑暗中开放的花朵,却闪动着属于天堂的奇异光亮。自此他获得了抗衡苦难的力量。
说到底,最终支撑起他残缺的生命的,是一种存在意义感的获得。我想到了“意义疗法”的创始人维克多·弗兰克的著作《活出意义来》。作为当年纳粹集中管中的一名囚犯,他展现了被关押者们的两种前景——或者死于疾病冻馁,或者最终被推进焚尸炉。没有别的选择。每个人都面对同样的境遇,但意识选择的不同将他们分别开来。那些能够始终保持某种目的感的人,从肉体到精神都显得更健旺,甚至挨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哪怕这种目的是多么渺小,如努力保存下家人的一张合影,设法看一眼囚室外一棵绽放新叶的小树。所以弗兰克反复引用尼采的一句话:“懂得‘为何’而活的人,差不多‘任何’痛苦都忍受得住。”
作为写作者的史铁生的卓越,也正是建立在这一点上。他自写作中发现了意义,从而获得了抗衡苦难的力量。残疾促使他思考,思考让他窥见了生存的本质,得以平静地看待和接纳苦难,这是一种窥见命运底牌后的开悟和坦然,绝非肤浅浮泛的乐观主义所能比拟的。
在《我与地坛》中,我们看到了思想的清晰的展开。作品要表达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理念,而是诸多理念的汇聚和纠结,它从某一个逻辑起点迈步,层层递进和深入,在这条思想路途的终点,生存的“牢靠的理由”在他面前闪现,日渐明朗,于是生活的重新开展也获得了坚实的基础。
事实上,几乎可以说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无论是散文、中短篇还是长篇小说,反复思索和表达的都是以生与死、坠落与升腾为内核的一个话题群落,在具体作品中又体现为不同的伸延和变异,而这一篇作品,无疑正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重要环节。
命运给了史铁生一副烂牌,他却将它打得至为出色。
(取材于彭程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