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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湖畔的插曲
[奥地利]茨威格
1918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个渔夫把船向日内瓦湖畔的岸边划来。
他在湖面上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只用几根木棍松垮地捆在一起的简单木筏上,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用一块木板当桨在笨拙地划着。渔夫惊骇地把这个精疲力竭的人拖到自己的船上,随后他试着同这个畏怯的男人攀谈,却一句也听不懂。
这个男人宽大的嘴边满是胡髭,脸上泛起孩子似的笑容,他举起一只手向对面指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个词:“露西亚。”小舟离岸越来越近,这个词说得越来越热烈。终于靠了岸,无论人们问什么问题,他都重复地、疑问似地说:“露西亚?露西亚?”
这条被捕捞上来的“人鱼”被安置在就近的旅馆里。在单调的日子里,这个令人开心的插曲给人们带来了乐趣,女人和男人都来这里参观这个野人。一个女人带给他糖果,可是他像个猴子似的多疑,动也不动。一个男人给他照相。所有的人都谈论他,高兴地在他周围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终于,有一个能说多种语言的饭店老板来到他身边,轮换用德语、意大利语、英语、俄语问话。一听到俄语,这个惶恐不安的人就抽搐了一下,善良的面孔上堆起宽厚的笑容。他直率地谈起了他的全部经历——
他叫鲍里斯,是一个农奴,与妻子及三个孩子住在离大湖有五十俄里的地方。有一天,他同成千上万的士兵被塞进军车,走了好远好远。随后又被装上船,船走了更长时间,最后在一个地方登陆。他又被塞进军车,然后向一个山丘冲了上去,随后他腿上中了一弹,随后就被送到医院。伤还没有好,他就问护士俄国在什么地方,护士把方向指给他。他通过太阳和星星的位置大体确定了方向,就偷偷地溜了出来,夜间走路,白天躲在干草堆里逃避巡逻兵。走了十天,他来到了湖边,又从一家农舍里偷了两根木梁,用一条木板做桨,划到湖中间。也就在那里,那个渔夫发现了他……
故事说完,他胆怯地提出一个问题,是不是明天他就可以到家。还没等翻译完,这个愚昧无知的问题引起了哄堂大笑。
他蜷缩在旅馆的桌旁。村里的孩子们不时地从窗外窥视,大声笑着,朝他喊叫。周围的人都在高谈阔论,可他一个字也不懂。他的双手哆嗦起来,几乎无法用勺子舀汤。蓦地,两行泪水顺颊滚下,沉重地落在桌上。
他一直这样坐着。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在朦胧中突然立起身来,像只野兽似的闷闷地向饭店走去。忙碌的老板来到他面前,用俄语向他打招呼。他那阴沉沉的脸上又泛起少许的光泽。“请您原谅,”这个逃亡者讷讷地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回家。”“当然可以,鲍里斯,你可以回家。”被问者微笑着回答说。
“明天行吗?”
笑容从老板的脸上消逝了。“不行,鲍里斯,现在还不行。得战争结束才可以呐。”
“什么时候战争结束?”
“天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不知道的。”
“我不能早点走?我身强力壮,我不会累的。”
“你没法走的,鲍里斯。这中间还有国境。”
“国境?”他呆钝地望着。这个词他太陌生了。随后他固执地说:“我会游过去的。”
老板几乎要笑起来,但又感到有些难过。他和蔼地解释说:“不行,鲍里斯。国境,就是另一个国家。他们不会让你过去的。”
“那我该怎么办,先生?我总不能待在这里呵!这里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们。”
“你可以学会的,鲍里斯。”
“不,先生,我学不会,”俄国人垂下了头,“先生,我要回家,我要回到我老婆孩子跟前去呀!我现在再不是个大兵了!”
“他们还会要你当兵的,鲍里斯。”
“是沙皇?”他由于敬畏而浑身颤抖。
“没有沙皇了,鲍里斯。人们把他推翻了。”
他俩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鲍里斯转动手上的帽子。“那他们为什么把我从家里弄出来?他们说,我得保卫俄国,保卫沙皇。可是你刚才说,他们把沙皇……您刚才怎么说的?”
“推翻了。”
“推翻了,”他似懂非懂地重复了这个词。俄国人把头垂得越来越低,突然间他闷声闷气地说:“谢谢您,先生。”随后转身走开了。
他慢步顺路而下。老板长时间地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饭店去。
事也凑巧,翌日清晨,还是那个渔夫,找到了一具溺死者的赤裸裸的尸体。死者生前一丝不苟地把送给他的裤子、帽子和外套摆在岸边,然后走进水里。
由于不清楚这个陌生人的全名,人们只在他的坟墓上竖了一个简陋的无字碑。这是那许许多多小型无字碑中的一个,它象征着无名者的命运。现在整个欧洲,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到处都插满了这样的无字碑。
【注释】露西亚:俄语的音译,意为俄罗斯。
(高中甫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