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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在哪里?
梁衡
中国文学史上有许多的游记名篇,也造就了许多的山水品牌,成了今天旅游的新卖点。但让人吃惊的是,一个虚构的桃花源却盖过了所有的真山水,弄得国内只要稍微有一点姿色的风景,就去打桃花源的牌子,难辨真伪。桃花源成了风景的偶像。
凡偶像都代表一种精神,而精神的东西是既无形又可幻化为万形。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一处风景,但绝不是单纯的风景,它是被审美的汁液所浸泡,又为理想的光环所笼罩着的山水。桃花源不是小石潭、滕王阁,也不是月下赤壁、雨中西湖。它是神秘山口中放出的一束佛光,是这佛光幻化的海市蜃楼。《桃花源记》是一个多棱镜,能折射出每一个人心中的桃花源,而每一个桃花源里都有陶渊明的影子,一处桃源一陶翁。我见到的第一个桃花源是在福建武夷山区。当游人气喘吁吁地翻过名为“天游”的石山顶,自天而降,或溯流而上,游完九曲,弃筏登岸时,身已累极,心乏神疲,忽眼前一亮,见一竹篱小墙。穿过篱笆小门,地敞为坪,青草如茵,草坪尽处一泓碧水如镜,整座红色的山崖倒映其中,绿树四合,凉风拂衣,汗热顿消。正是陶诗“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的意境。这时席地而坐,仰望“天游”之顶,见人小如蚁,缘壁而行;俯视池水之中,蓝天白云,悠然自得。
这武夷山里不知过往了多少名人。明代大将军戚继光在南方抗倭之后又被调到北方修长城,曾路过此地,在这里照影洗尘,竟激动得不想离去。他赋诗道:“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得封侯印,愿与君王换此山。”而陆游、辛弃疾在不得志之时,甚至还在这里任过守山的官职。他们在绚烂过后更想要一个平淡,做一个桃花源中人。辛词写道:“今宵依旧醉中行。试寻残菊处,中路候渊明。”
我看到的另一处桃花源是在湖北恩施。这里是湘、鄂、黔交界的武陵山区,《桃花源记》正好说的是武陵人的事。当地人以此附比桃花源也算言之有据,比别处更多一点骄傲。况且,这里地处偏远,至今还保有极浓的世外桃源的味道。
武陵山区多洞,这洞大得让你不敢去想,而洞深几许到现在也没有探出个所以。这比陶渊明说的“桃林夹岸,山有小口,豁然开朗”更要神秘。那天我们就在山洞里的一个千人大剧场看了一台现代武陵人的歌舞演出,真是恍若隔世,不知梦在何处。
最动人的是情歌演唱。男女歌手分别站在舞台两侧的两个山头上引吭高歌。还有哭嫁歌。婚嫁本是喜事,但女儿出嫁要哭,大哭,不舍爹娘,不舍闺友。哭,且能成歌,有腔有调,有情有韵。这是桃花源中的歌。是在武陵山中的时光隧道中听到的魏晋声、秦汉韵啊。
那天演的又有丧葬歌。人之大悲莫过于死,但这么悲伤的事却用唱歌来表达。你看那个主唱的男子,击鼓为拍,踏歌而舞,众人起身而合,袖之飘兮,足之蹈兮,十分地洒脱。生死有命,回归自然,仿佛到了一个生死无界,喜乐无忧的神仙境界。在歌声中我听到了陶渊明那首自己拟的《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武陵人这洒脱的《丧歌》,那源头竟是陶公的《挽歌》啊,你不得不承认这山洞里的桃源世界确实还在继续着陶渊明所创造的那个生命境界和审美意境。
一日,我们来到一处万亩桃林。正是开花季节,晚照中红浪滚滚,一直铺向天边。我们随意选了一处半山腰的“农家乐”,在院子里摆桌吃饭。席间喝米酒,唱古老的歌,摔酒碗。主人对我们这些山外来人更是十分亲热。有如《桃花源记》所言:“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又如陶诗:“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便作乐,斗酒聚比邻。”他们不知道什么戚继光曾经要用功名换山水。但他们知道这里就是桃花源,是他们的家,祖祖辈辈都这样自自然然地生活着。
桃花源不只是风景,而是一种生活符号,一种文化标记。
(节选自梁衡《心中的桃花源》,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