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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芝麻地
刘庆邦
棉桃子跟芍药花的花骨朵儿差不多,都是圆圆的,青青的,尖尖嘴儿,像一枚枚尚未成熟的桃子。芍药开花,棉花也开花。芍药的花朵姹紫嫣红,五颜六色,妖娆得可以。而棉花的花朵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白。除了白,还是白。
怎么,单一的白色就不好看吗?不是的。不管什么颜色,只要多,只要成了阵势,照样蔚为大观。谁能说它们没有让人神思缈远的大美的力量呢?棉花的开放也是如此,仿佛一夜之间,银白色的花朵便开满了棉花的枝头。
那时的地是生产队的地,地块儿不是零打碎敲,每一块土地面积都很大。中秋过后,遍地的棉花呼啦啦就开了一层。有人半夜里起来,往东边一望,还以为天快亮了呢。定睛再看,哦,原来是棉花开了,东边的白不是天白,是棉花白。
这天午后,晴跟队里的妇女劳力一起,在东地里摘棉花。她提的是一只竹篮,摘下一朵棉花,就放进竹篮里。摘棉花摘到半下午,队里安排有一段休息时间。晴没有休息,在继续摘棉花。
她是今年年初才开始参加生产队劳动的,摘棉花对她来说是第一次。每人揽两垄棉花往前摘,有人摘到地头,拐了回来,她连一趟还没摘到头。笨鸟先飞,她不打算休息了,要把进度赶一赶。
妇女队长玉青喊了她,说休息了。她答应了好,但她仍没有休息。玉青越是让她休息,她越不能休息,越要表现一下自己。摘满了一篮子棉花,她从棉花地里走出来,把棉花倒进停放在地头的大车斗子里,再回去接着摘。
天蓝得不能再蓝,远得不能再远。天空飞过一群大雁,晴似乎连大雁之间小声说话都听得见。黄黄的阳光照在晴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她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
傍晚收工,在暮色里,晴提着空篮子往村里走,见玉青、小春、桂之、新美她们落在后面,交头接耳,像是在商量着什么。但她们说的声音很小,晴听不见她们说的是什么。
她们会不会提前行动,到北地里收芝麻呢?她听说过,玉青她们提前行动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两年队里收麦,她们都是事先约好,三更四更就到了地里。等上工铃敲响,别的社员赶到地里时,她们已把麦子割倒了一大片。
这个猜测一生出来,晴几乎给自己的猜测打了对号。她们几个都是爱干活儿的人,都是喜欢结伴干活儿的人,都是以结伴干活儿为快乐的人,得到收芝麻的机会,她们大概不会放过。她决定提前去芝麻地里等她们。
她到得早,玉青她们还没来。晴仰脸看了看月亮,月亮在东天挂着,还没有走到头顶。这晚的月亮晶亮晶亮,她刚一仰脸,月光就像清水一样,洒了她一脸。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玉青她们来了,晴从芝麻地一侧走出来。
玉青看见了晴,问:“谁?”晴答:“我。”玉青听出了是晴的声音,问:“三更半夜,你怎么来了?”几个姑娘也暂停收芝麻,转过身,看着晴。
晴说,她看见外边一片明,还以为是天明了呢,就赶紧到地里来了。说着把手中的撅头铲子举了一下。
新美说:“天明还早着呢,你还小,先回家接着睡吧,等听见铃响再来也不迟。”
晴说:“我既然来了,恐怕回去也睡不着,我跟你们一块儿收芝麻吧。”
玉青同意了。
玉青又问:“你以前收过芝麻吗?”晴说没有,她以前只收过玉米。
玉青说:“收芝麻跟收玉米的办法是一样的。”
她让晴收一棵芝麻给她看看。晴站稳脚跟,左手向后一拐,揽过一棵芝麻,瞅准芝麻的根,手起铲落,就把一棵芝麻砍倒了。
玉青说:“还行,就是这样收法,撅头铲子吃土越深越好。”玉青还说:“你慢点收,别着急,不要跟她们几个人比。她们几个都是熟手,一收起来就收不住手。你不睡觉,能跟我们一块儿收芝麻,已经很不错了。”
月亮在天上慢慢走,五个姑娘在芝麻地里快快收。月光在芝麻地里静静洒,五个黑黑的身影如在似水的月光里激起阵阵波浪。她们谁都不说话,就那么弯着腰,身子前倾,一铲子又一铲子向芝麻的根部砍去。
夜越来越深,村里人都在沉睡。谁会想到呢,在平原深处一块月光下的芝麻地里,一帮风华正茂的姑娘,正挥洒着青春的汗水,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她们的目标是共同的,要在生产队的上工铃敲响之前,把这块地里的芝麻全部收了。
晴出汗了,但她的心情是愉悦的。晴想到,当她们把整块地的芝麻收完,当人们数起都是谁在月亮地里收芝麻时,数了玉青、小春、桂之、新美,还有一个就是她,晴。
村里的雄鸡叫第一遍时,她们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令,收得更快些。待村里的上工铃声响起,她们把芝麻全部放倒,五个姑娘正在地头的水塘边洗脸。秋水有些凉,但她们的感觉是,痛快!真痛快!!太痛快了!!!
月亮还挂在天上,东方有些发白。她们一齐望着东方,在共同想象,等村里的男女社员来到地里,见一大块芝麻全部收完,不知如何惊奇呢。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