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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丁
梁衡
“补丁”这个词恐怕要退出词典了。它本是指衣服破了,用一块碎布头补上。但是,现在30岁以下的人有谁见过补丁?又有谁还穿带补丁的衣服?
上世纪60年末有一个政策,凡大学毕业生都得先到农村去劳动一年。1968年年底,我们几个从北京、上海来的大学生到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临河县报到,被安置在一个生产队劳动。我们哪里是什么“知青”,是“困青”——“文革”潮起被困在学校不能按时毕业,毕业之后又被困在农村不能实现专业对口。
那个年代全民勒紧腰带过日子,穿带补丁的衣服很平常。毛泽东接见外宾时屁股后面有两个补丁,工作人员说换条裤子。毛说不用,外宾又不看后面。我们的大学校长是吴玉章,资格更老,曾是毛泽东的老师。与学生合影时,他坐前排的椅子上,后排站着的同学一低头,发现吴老肩膀上有两块补丁。80年代初。电影明星刘晓庆出道成名,随电影代表团出访日本,却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在道具库里找到一条长裙,但胸前有一个破洞,就别了一枚胸花掩饰,这样也敢出国。明星达式常拍《人到中年》,背心后面有几个破洞,那不是道具设计,是他自己平时穿的衣服。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正常生活。我当时还有一件白衬衣,那是用日本进口的尿素化肥的袋子缝制的。但“尿素”两个字怎么也洗不掉,于是裁剪时把它们巧妙地处理在双腋下不易看见的地方。随着时代的变迁、经济的发展,不管是领袖、明星,还是平民,他们的补丁都没入了历史的烟尘。衣不为暖而为美,走马灯似的换着花样穿,不再因破而补,而是因时而弃,许多完好的衣鞋都成了垃圾。
衣可弃,习难改。我常碰到的一个难题是,一双袜子,别的地方还好好的,只是脚后跟上张开一个大洞。用之不能,弃之可惜。一天在购物网站上忽发现“补丁”二字,如他乡遇故知,乐从心底生。网上有各种补丁,颜色、布料、款式任选,还自带胶水,一贴即可。我大喜,即下单购得几款。几日后到货,才知道此补丁不是彼补丁,而是专往新牛仔衣裤上贴的小装饰。我这个“祥林嫂”,只知道补丁是补衣服的,不知道补丁还会耀武扬威地骑在衣服上,而且能变脸。
袜子没有补成,“补丁”二字倒由实际问题升华成一个哲学问题,终日萦绕在我的脑子里,抹之不去。这世上的事是缺而后补,还是不缺也补?补是为了填洞找平,还是为平地上起楼?本来,“补”者,补缺、补漏之谓也,有弥补、挽救之意。物因残而补,衣因洞而补,牙因缺而补,实在万不得已才去补。凡补过的东西总归不如原装原配的好。但再一想,也不一定,“补”者,又有补给、补充、添加、增强之意。补过的东西其强度和外观也有反超原物的,如胶粘的木板、焊接的金属,若去做破坏实验,先断裂的并不是补焊之处。掺了新元素的合金,也强过原来的单一金属。莎士比亚说,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补还是不补,也成了一个我想不透的新课题。
再说我们这一批大学生,后来自然都离开了农村,但那是每人都打过补丁之后的事了。或者考研,或者入乡随俗,重学一门本事,反正必须重打补丁。如外语这个补丁就有天来大,补得你喘不过气。那个时代,我们从中学到大学学的都是俄语,而要考研就得从头学英语。人近三十了重新投一次胎,要用多少吃奶的力?不像是补一双鞋、一件衣,人打补丁是很痛苦的。我见过钉马掌,要用钉子生生地在马蹄上钉一块生铁,那马也得忍着。不要小看这块铁补丁,肉蹄变铁蹄,踏遍千里烟尘绝,大大地提高了军力(当然还有生产力),历史学家说蒙古人就是靠此横扫欧亚而造就了一个超大帝国。
“困青”们当时也找到了一块铁补丁——考研。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以解困,唯有考研!当然,考前你得先上一个“学前班”,吃风裹沙,挑水劈柴,烟熏火燎,脱胎换骨,从城里人变成一个乡下人。然后再从低谷开始一一补起。果然,经过连续地补丁摞补丁,置之死地而后生,还真有人成名成才了。与我们一起在风沙中点瓜种豆、躬耕于垅亩的一名弱女生,三补两补,居然成了一位知名的天文学家,去摘星追月、躬耕宇宙了。我们这几个“困青”,也都一个一个逃出了困境。
看来,生活乃至生命总是在不停地打着补丁。当然,最好一开始就能有一种正常的状态,尽量不要人为地破坏而后再去打补丁。但是,又有几人能一生顺遂呢?岁月蹉跎命多舛,人生谁能无补丁。
(摘编自《光明日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