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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的江湖
明前茶
①大雨初歇，我拎着要修的鞋子出门了，才发现老鞋匠的摊位上空空荡荡，只能失望地往回走。忽见20米开外，一个修自行车的师傅正在翻转自行车，准备把漏气的轮胎卸下来。我便问他：“鞋子开胶了，急寻鞋匠来修，你知道鞋匠什么时候出摊吗？”
②师傅打量着我手里的鞋，断然说道：“你这鞋，他弄不来。老鞋匠手劲儿过人，修鞋多半是挤完502胶，像捏饺子皮似的，用力把脱胶的鞋帮捏拢了。这鞋帮子将来还得开裂，想永不开胶，得缝一圈麻线……”听这意思，他才是一个修鞋高人。
③我也不赶时间，索性坐下来等他修完车，再帮我修鞋。只见他准备了半盆水，将自行车轮胎一段段搁在搪瓷盆里找漏点，找到漏点后，将小片胶皮在喷着蓝火的电枪上烤软了，再严严实实地补在漏点上。接着，他用电动磨轮在补漏点附近小心锉磨，就像给美人遮瑕一样，让轮胎平滑勾整，看不出任何补漏痕迹。
④这条街的清洁工显然是他的老朋友，这会儿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边吹着小凉风喝着茶，边笑话他：“你看你，配钥匙30年了，活儿越做越杂。当年你也是一条任性好汉，只管配钥匙、开锁，其他时间就只顾着用收录机放音乐、练舞。现在，你倒是越来越勤恳，修上车，又修上鞋，居然还换起了锅底。咱们国家的环保事业，要是没有你，得少多少光彩。”师傅笑着回应：“你不也在与时俱进吗？你看，30年前你刚进城，只要搞个小车斗、一把大扫帚，就可以在环卫所安身立命。后来，你得会用大功率的吸尘器，把树篱里的落叶全吸出来。再后来，你得学开那种边吸尘边喷水的自动清洁车。如今，扫大街也必须先把垃圾分类搞清楚，才能上岗吧。”
⑤话没说完，老鞋匠带着大茶瓶子，晃晃悠悠地来了！修车师傅主动打招呼说：“不好意思啊，抢了你的生意。你还没有吃午饭吧，我那保温瓶里有饺子，你弟妹包的，先吃了再蹲生意吧。”
⑥师傅的修鞋功夫果然到家，我穿了缝牢的鞋，感觉他的手艺高超，就陆续把家里的鞋子带去修。师傅的脾气并不好，我在等待修鞋的过程中，经常会看到他训斥来修鞋、修车的人。他会抛出一团白棉线，对来修车的人说：“去打盆水，把车子擦亮了，我再给你修。看看你，车子从来不保养，都脏成什么样了。现在的年轻人，总觉得鞋是鞋，车是车。要知道，你这么薄情，物件儿也不会跟你多久。”
⑦那些来修车的人倒也不恼，蹲坐在小马扎上，擦起车子来。也许，让人低头的不仅是修车师傅那张饱经世事的脸，还有什么都难不倒他的扎实手艺。如今来修的，有数千元的碳钢山地车、竞速自行车，还有可以在半空中拨转车头、脱手斗技的小轮车，对，就是在奥运会上争金夺银的小轮车。师傅修好了他们的特技小轮车，小伙子们还会在附近的高坡和台阶上来一段表演。修车师傅也津津有味地欣赏，还拿起手机追拍视频。
⑧师傅在这里摆摊30年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仿佛是他的对手，一直在领跑，绝不让他待在舒适圈里。一开始，他只会开锁配钥匙，后来，居民家里换上了指纹锁和密码锁，配钥匙的活少了，这迫使他开始学修车。刚上手时他只会修自行车，后来出现各种共享单车，需要修理的普通自行车少了，这又迫使他去学习修理各种竞技自行车、电动车和摩托车。他那结结实实的肱二头肌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我看到，这些年瞬息万变的潮流，如对手一样提拎着他，逼他进步，最终让他支棱起所有的精气神。
⑨城市越来越大，有人上班连骑电动车也吃力，只能改坐地铁。他终于开始学修鞋了。从前，修鞋也简单，无非是鞋子开胶，上点胶，用力捏拢；或者，鞋跟磨歪了，钉个鞋跟。如今修鞋的活计可复杂了，光鞋跟就有木质的、水晶的、金属的、牛筋的，修法都不一样。鞋面也五花八门，除了各种皮革，也出现了丝绒、织锦、牛仔布、粗花呢的鞋面，有的鞋面上绣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晶钉珠与丝缎花纹，被姑娘不小心剐坏了一小块儿，就得找织补匠。师傅便坐上小马扎，手绘地图，让修鞋的人去某银行自助点门口，找那个长年蹲守的织补大嫂。
⑩师傅说：“她在咱们这的活儿数第一，手头光是攒的丝线就上百种，放心吧，她肯定能把你这鞋修好。”我笑着插言：“哪天您也学了织补手艺，就像脱口秀演员既会唱跳，又会弹吉他一样，您就能把这一带的活儿全包下来。”师傅大笑着回应说：“没了对手，这日子多没意思啊。这就好比令狐冲不见了东方不败，张无忌不见了玄冥二老，那还有啥意思？”
⑪师傅有这个胸襟。我亲眼见这修车师傅的工具柜里，放着一摞金庸的书，这些书都被翻得起了毛边儿。因此，武侠的江湖是一个怎样的互为掣肘又互为激励的形态，手艺的江湖又该是一个怎样的百花齐放、各美其美的状态，他心里可明白得很呢。我亲眼看到他把自己忙不来的生意，让给旁边的老鞋匠，也经常听到他的修车铺在黄昏时分播放贝多芬的音乐。有时放的是《英雄交响曲》，有时是《田园交响曲》，有时又是《月光奏鸣曲》。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位在繁华市井中过着田园生活的平凡英雄，无论生活如何波澜起伏，他都不怵，有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英雄气概。他从未被这世界层出不穷的变化击倒，反而越挫越勇，十八般手艺傍身。
⑫每当我被生活中的变化逼到墙角，每当我气馁之时，他那双被皱纹包围的明亮眼睛就跳出来注视我，给我无尽的勉励。
（选自《读者》2021年23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