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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的悲哀
(日)国木田独步
我童年时热爱画画。不论是淘气、吵架也好,成绩也好,我都是全校第一,但唯独在画画这一点上,这个全校第一的名誉却被一个姓志村的少年夺去了。他在其他学科方面只属于二三等,可就是画画的天才,几乎没有一个人赶得上他,唯一可以和他较量一下的,只我一人而已。但是,校长以至所有的人都那样激赏他,好像是联合来打击我的气焰。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对志村也产生了某种厌恶之情。
某天,学校里举行学生成果展览会。我也特地为这一次展览会画了一幅画,那是一个很大的马头的侧影。对一个少年来说,这一画题当然是太深了些,但我却存心要借此来一举把志村打下去,因此在这幅画上也花尽了心血。想当时,放学一回到家里,我就独自躲在一间屋子里画着,照着画帖临摹还不够,甚至还狂妄地去马厩实物写生。我自信,这幅画无论从轮廓、阴影、笔触等各方面来看,不但确实地超过了我自己过去所有的作品,而且在志村所作的画里面,也没有一幅可以比得上的。然而到了展出那天,我向挤满了同学们以及父兄们的那边一望,自己先就吓慌啦!志村的画竟然是一幅哥伦布的肖像,而且是粉笔画!原来,我们学校里教的只是铅笔画,粉笔画从来没有教过。何况,以一个马头来和髡髯满面、威武堂堂的哥伦布肖像来比,那一看就知道是无法比拟的了,来就崇拜志村的同学们,看到了他的作品更是一致欢呼。
我奔出校门,也不回家,径直向田野间走去。我顿足大哭,这还不够,又爬起来捡起脚边的石块向四面八方投掷着。
在这样暴跳如雷的时候,我心里还只是在不断地想着: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学的粉笔画啊!是谁教给这个家伙的啊!
第二天,我立刻去买了粉笔。到这时候为止,我是连粉笔也从来没有上过手的,怎样画法,那更是一无所知了。但是,我又这样想:用粉笔画的画却是常常看到的,至于说自己过去没有画过,那是因为自己认为力量不够,所以没有去碰它,现在既然志村能够画到那个程度,我大概也可以画画的吧?
我又来到了河岸边。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被柳荫遮没的地方,已经有一个少年坐在草丛中,正在对着水车写生哩。
虽然和这个少年还隔着五六十米的距离,但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志村。他正在热心地画画,只有上半个身子露在草外面,画板就搁在耸起着的膝盖上,柳树的阴影从后面遮住了他整个身子,只有白皙的脸颊到肩头一带,承受着那从树叶间漏下来的淡薄的阳光。这真是一幅美丽的画面,就把他画下来吧!我这样想着,于是就地坐下来,把志村这个人作对象,开始写生。他一会儿抬头望望水车,然后又低下头来在画板上画着。而且仿佛感到很愉快似的,脸颊上不时地浮现出微笑。
这样地过了一会儿,志村突然站起来,这时候他看到了我。他望着我,带着一种温和得难以形容的神情向我微微地笑着。我也不由得向他笑着。
这样,我们两人就一起回学校去了。从此以后,我和志村完全成了好朋友,我从心底里佩服他的天才。他原来就是一个温顺的少年,因而也就把我当作知己,对我非常亲热。不知有多少次,两人带了画板携手到山野去写生。
不久以后,我和志村都进了中学,离开了故乡的小村,寄宿在县城中央的某市镇。在中学念书时,我们俩还是以画画为最大的乐事,和从前一样常常结伴出外写生。
这样地过了几年,志村因故辍学,回到村子里去了;我则远离故乡,来到东京游学。我们俩没有通信,一晃又过去了四五年。自从来到东京之后,我对于画画虽然还是心向往之,但也自然地不能再画了;因此也只得欣赏一些都会里大画家们的名作,聊以满足一下自己爱画的心情而已。
记得那是我二十岁时的事情:我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偶然在家里的壁橱中发现了自己曾经带着它到处去过的画板,同时也就想起了志村这个人。我向人打听,哪里知道他已在十七岁上因病去世了。这怎能叫人不感到吃惊呢?
我提起长久以来没有碰过的画板和铅笔走出家门。故乡的风景依旧,只是我早已不是过去的少年了。也不知道这是幸运呢还是不幸:我不但已经长了几岁,而且人生问题、生死问题都深深地苦恼着我,因而现在面对着这种和以前一样的自然景色,我的情趣也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愁, 心里一时平静不下来。
那正是仲夏时分,我只是手里提着画板,心里却没有想画什么,就这样漫步来到了原野的尽头。这是常常和志村一起来写生的地方。
黑暗中也有欢乐,光明中也有悲哀:我把头上的草帽推起一些,远远地眺望着那边的山丘,这边的树林,但见阳光照耀下,一片眩人眼目的景色,我禁不住啜泣起来。
(吴元坎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