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神秘人
(新加坡)艾禺
他又出现了,躲在柱子后,鬼鬼祟祟地朝我们这里张望。
注意很多天了。
开始第一晚,大家都在忙着。亲戚们陆续来到,虽然人数不多但还是把活动亭的每个角落都坐满了。过了晚上11点,人才慢慢散去。我忙着收拾桌上的残局。偶一抬头,突然发现对面组屋的楼下孤零零站着一个人,眼光直朝我的方向望来。
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见鬼了,感觉对面站着的就是爷爷。“爷爷”还在看我,心底一寒,我连杯子都不收即刻回身走开。来到灵堂前,照片里的爷爷对着我笑,好像笑我胆小鬼,来找你也怕,我更鸡皮疙瘩了。爷爷,你平时也没有很疼我这个孙子,不用在我面前显灵吧!
禁不住好奇,目光又溜了过去,想看看自己是否眼花,刚才只是看错了,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正舒了口气,冷不防背后又重重被人拍了一下,让我跳起来。
“拍一下肩膀也怕成这样。你不是吧?”老爸不屑地看着我。
“我……我……刚才好像看到……爷爷!”我嗫嚅着,朝对面指了指。
其他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追问。
“所以说丧事一定要办得像样点,你们看,老爸马上回来看了。”二伯拍拍胸口说。
“幸好没有讲他的坏话。”三伯一副庆幸的表情。
“他有坏话可以讲咩,你们不要乱说话!”大伯摆起了老大的威严,大家即刻都噤了声。
爷爷有坏话可讲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总是说,要给人家机会,不要把人逼到死路。
第二天晚上,“鬼魂”又来了,又是出现在来吊丧的人走得七七八八的时候。隐在不远的柱子后,这里显灵一下,又换个别的地方飘出来。
有了前一晚的经验,我壮了胆,尤其是因为听了妈妈的一番话:爷爷会在你面前出现,可见他在意你啊,说不定他有什么话只想跟你一个人说,你怕他干什么,就算是鬼,也是你爷爷。
听起来也很有道理,我开始偷窥对方,虽然站的有点距离,也看不清脸的模样,不过那身材样子就像爷爷,要不前一晚我也不会几乎吓破胆。
他忧郁地站在那里,头低垂着,好像不断地在默哀。死去的人为自己默哀到底是种什么感觉,或许只有死人自己知道。
这回不单我注意到,连五叔也被开了天眼,看到了。他毕竟胆大,立马冲了过去。爷爷也有悄悄话要跟他说吗?他过去我就没机会听了,我有点迟疑,但脚步还是抬不起来。
没一阵子五叔回来了,
“放心,人啦!脚有点跛,走路不稳,看我追他,拼命要走,差点就跌倒,我不敢再追上去,就让他走了。不过……”
“不过什么?”有人追问。
“没有啦没有啦,不是鬼就是了。”五叔好像也不愿多想。
大家没再问下去,不是鬼的答案叫大家松了口气,原来大家都还是会害怕的,只是这人干嘛要站在远处观望灵堂这里的情景?大伯母说八成是流浪汉,等着我们半夜走开就过来觅食,灵堂前的桌子上每晚都摆满佳肴,有些还是跑去米其林餐厅买回来的。
接下来的几晚他依然准时报到。
灵堂上继续来人,很多都是爷爷以前住在甘榜的老邻居,年纪老迈,操着浓浓的乡音,说着从前发生在村里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场黑社会的内部起哄,连累了村里的人,肇事者因为当时身上还带毒,后来被抓了,爷爷因为这件事背负着责难,因为惹起事端的就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从来没听过家里人提起这件事?儿子,是谁?三个大伯和小叔看起来都不像黑社会,我阿爸更不可能,他连打只壁虎都要老妈相助。
家丑被密密地封着,如果不是爷爷驾鹤西归,人家也不会抖出来吧!
丧礼的最后一晚,大伯请了和尚来为爷爷做最后的一次超度,和尚要求家属们列队,随他绕着棺木念起“往生咒”
突然列队中插进了一对高低不平的脚步,大家先是一愣,大伯只是轻轻地和对方有一个眼神交流,即刻激动地点起头来。脚步没有停顿,大家没有说话,动作持续着,经文喃喃着,我看见插队的人不时抬头朝棺木里的爷爷张望。那个被爷爷发誓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在大家都以为他在人间永远蒸发后悄然出现。爷爷说的“要给人家机会,不要把人逼到死路”,是不是就是为这个儿子说的呢?我不知道,只知道仪式完后兄弟们的拥抱,一向板着脸的大伯哭得最大声。
这个“大大伯”一直担心着别人不能接受他而不敢踏入灵堂,最后还是忍不住走进来了,正如他说,再不过来就没办法尽做儿子的最后一份孝心了。
灵堂前,照片里的爷爷在笑,原来他早知道儿子回来了。
(选自《小说选刊》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