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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
阿来
军分区的侦察参谋,银巴;农牧局的小车司机,秦克明;我呢,专业给文工团歌手填写歌词。我们是偶然凑在一起的狩猎伙伴,因为大家的身份脾气极不相同,更何况因为野生动物保护法,几乎我们渴望到手的飞禽走兽都受到法律保护了。
我们沿着小径向深山里进发。四周一片静谧,在树林变得稀疏的地方,出现了黑色圆润的新鲜獐子粪便。再后来,就看到了那个棚寮,那个以前许多猎手相继过夜,相继修缮过的棚寮。
我们坐下来歇气,突然,一只獐子从棚子里飞蹿而出,连银巴也来不及举枪就蹿下山坡了。它站在对面一座孤立的小山冈上向我们瞭望,距离太远了,超过了枪的射程。
天很快就黑了。还有只獐子在周围逡巡不去,一直弄出许多声响。银巴说:“要出来你就出来吧。”不久,那獐子果然就从一团灌木后探出了脑袋,双眼十分明亮。我端起小口径运动步枪,瞄准致命的额头的中央。勾动枪机,一声枪响,獐子纵身一跃,黑暗中传来一串树枝摇动的声音。
“是只母獐。”秦克明很有把握地说。
“算了,睡吧。”我躺上了吊床,秦克明裹件大衣半倚在底下藏过獐子的松枝上,银巴钻进了睡袋。
睡着一阵,醒来。天上的星光消失了,下雨了,只听到树叶在雨声中沙沙作响。恍惚中,我还看到了雾气从谷底慢慢升向我们过夜的这个地方。
轰然一声枪响,把我从似梦似醒的状态中彻底震醒了。“麝香!”银巴端起枪大叫,显出一副极不平静的样子:“我都看到它的獠牙了!”
“公獐子都有獠牙,它们的肚脐眼就是价比黄金的麝香。”我觉得他大惊小怪。
而经常为一点小事神经过敏的秦克明这时倒过分平静了。
他们两人重新拨燃火,默无声响地喝起酒来了。
我的吊床在轻轻地左右摇晃。他们好像有心事。而我能深入他们的内心吗?我们只是在狩猎时建立起一种短暂的伙伴关系……
终于,那些松鸡嘎嘎地叫开了,天就要亮了。雨仍然下着,雨水渐渐被天色照亮,被雨水淋湿的树叶也被渐渐照亮了,那是一种柔和、纯粹、圣洁的光亮,竟然令人产生置身于仙境的感觉。
我们附近的潮湿的泥地里,一夜之间长出了蘑菇!银巴说:“我打个赌,你吃不完这些蘑菇。”说完,他就提枪钻进了树林。果然,周围地上,那些被松针覆盖的土正被一点点拱起,开裂,最多半个来小时,一群蘑菇又破土而出了。
我们背后突然传来羊子似的哀叫声。
一声,两声,焦灼、悲哀、凄凉。那羊子似的叫声渐渐近了。终于一只母獐子从雨水中走了出来,它被雨水完全淋湿了,丰满的乳房里奶水自己渗漏出来。看来,它很久没有给幼獐喂奶了。
棚寮深处的干枯松枝底下传出了一个幼獐的声音,它和我们悄然过了一夜而我们竟然毫无知觉。我们两人同时跃起扑向那堆松枝,底下传来一声惨叫。我们抱出那只哆嗦不已的幼獐,它的一只腿在我们的扑击下折断了。那只母獐仍然在前后左右奔窜跳跃,用越来越凄凉的叫声搅得我们心烦意乱。秦克明端起了他的大口径双筒猎枪,子弹射到獐子的脚下,掀翻了一大片泥土,獐子也被翻了个肚子朝天,滚下了山坡。
我们两个一人削好一个桦木片,再把这木片当成夹板固定到幼獐的断腿上,用不久就会腐烂的棉布条扎好。棉布条用去了我内衣上的两个袖口。
也就是这个时候,雨水渐渐停了。一抹阳光终于钻破了云层,照亮了我们,照亮了周围的景物。
银巴回来了。他遇见一只狼,它吃掉了昨晚那头麝香,他又打死了那头狼。他把那只麝香捣出来,放在我们面前,他想我们会吃惊的。后来倒是他吃惊地看到我们把饼干泡软一点点喂那只小獐,呆立一阵,从我手中接过茶缸细心地喂了起来。
小獐子像小羊一样叫了一声,真像是小小羔羊的声音。我禁不住也学叫了两声。“不要叫了,”秦克明说,“母獐子就要来了。”我和银巴大笑起来。说话间,母獐真就来了,我们听见它穿过树林时一路碰掉露水的声音,很快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一伸手摸枪,它就跳开了。
秦克明说:“叫它来吧,没听说过哪个真正的猎手要杀喂奶的东西。”我和银巴又笑,听从他的吩咐放下了枪。
我们躲到低处的一个山洼里,并肩在温煦的阳光中坐了下来,等那只母獐来领走它的孩子。突然,秦克明说:“看呐!”我们抬头仰望,先看到山包上棚寮的剪影,继而看到那头母獐正在给受伤的小獐子哺乳。此情此景确实有些令人胸口发紧发热。
银巴对獐子挥挥手,说:“回你家里去吧。我们也要走了。”
一路上,我们不断回头,望到的都只是满眼夕阳下熠熠生辉的绿树的不可思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