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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爷爷的瓜田与清风明月
查干
在夏夜的瓜田里,明月亮亮地照着。瓜们,圆乎乎地躺在那里,很干净的风,吹着它们,很享受的样子。那风,柔柔的、轻轻的,像是在摩挲。那种感觉,美,且又舒坦。
我小爷爷是瓜农,他的瓜田,在一条很野的小河边。小爷爷,是我爷爷最小的弟弟。瓜地周遭,人迹罕至。野草,想怎么长就怎么长,长高长粗,由着自己性子来。清晨,它们是用露水洗脸的,我也是。洗漱干净的野草,很绿,绿得让人无法形容。别看它们野,心肠则好,让昆虫们,与它们脸贴脸地睡。猛看,看不出哪个是虫儿。这是慈悲的上苍,赐予虫儿们的藏身术。
瓜田,被野草野花们,如斯拥戴,显得很得意,甚或有醉意。被拥戴的,还有醉意朦胧中的我的小爷爷。他是瓜田的保护神,半睡半醒,日夜守护。所谓半睡半醒,是他饮酒之后的状态。一壶高梁老酒,一杆长长的旱烟,是他的随身之物。再就是,夜空中的月亮,和田野里拂来荡去的风儿。他喜欢有清风和月光的夜晚,慢慢来品酒。除了自家腌制的小罐菜,清风和月光,似也是他的下酒物。他的茅屋,比一般人的大,亦阔。门总是敞开着的,一抬眼,整片瓜田,便一览无余。一团半湿半干的艾绳,盘卧门前,一头被点着,慢慢地燃。所有蚊虫,甚至蛇类,都不敢靠近它。缭缭绕绕的艾烟,不呛人,倒是觉得比起檀香味,更好闻。就那么日日夜夜地飘着,颇有些禅味。茅屋左旁和瓜田中央,扎有稻草人。它们手持镰刀,头戴斗笠,披一身蓑衣,威风凛凛地站着,风中会有动感。猛看,像三国猛将张飞。鸟与兽,尤其偷吃瓜的乌鸦群,是不敢半夜来偷袭瓜田的。
而瓜田里的清风明月,很特别,与别处的有所不同。它们安静、本色,有着泥土的香味,与瓜田相映衬,像一篇童话。我小爷爷银白的长髯,在静夜里飘着,与清风明月融为一体,产生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神秘感。还有他杯中的老酒,总是飘着浓浓的香味,顺风一飘散,引来夜虫夜禽们的无限激情,唧唧喈喈之声,便灌满了夜。高高低低,或近或远,或重或轻,连成一片。那些沉睡在高楼大厦里的城里人,没有这份福气。显然,灯红酒绿,与清风明月,绝非一个概念。一个属于人造,虚浮。一个属于天然,殷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那是高雅之人所为。而我小爷爷一杆发黄的洞箫,呜呜咽咽,在清风明月下,诉的是庄户人心中的悲愁与喜乐。
小爷爷在小酌中,也唱歌,嗓音有些沙哑,小奶奶在世时,嘲讽他的嗓子是破锣嗓子。他爱唱的歌曲之一,是蒙古族那一首古老民歌《天上的风》:
天上没有不散的云霞,
地上没有不朽的年华。
岁月不会地久天长,
我们要珍惜美好的时光。
……
小爷爷每唱此曲时,聚精会神,眺望着远方。有时,双眼噙满泪水。我问他,小爷爷你怎么唱歌还哭啊?他说,你小奶奶生前也爱唱此曲,比我唱得好,嗓音亮,清脆,不知与我唱了多少遍。母亲说,我的小奶奶高挑身材,瓜子儿脸,长得英气。与小爷爷相亲相爱,从不斗气。她是远近闻名的女萨满①,心地善良,极具同情心,很多时候,是治好了病,却分文不取。小奶奶不到五十岁就走了。小奶奶生前,也喜欢在瓜田里,有明月的晚上,迎着田野清风,唱歌,吹萧。尔后,拉着小爷爷的手甜甜入睡。清风明月,一直是他们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
我的父亲,也喜欢在有月光透进屋里的时候,吹灭了油灯,拉起胡尔(四弦琴),开始说书。我们这些孩子,趴在炕上,托着腮帮,有些陶醉地进入故事情节,畅游古今。自从离开家乡,变为游子之后,再没有遇到过如斯温馨的月光。而吹入窗子里的清风,吹拂得浑身的骨架都软酥酥的清风,也离我远去了。现在才明白,因为那是,故乡的明月,故乡的风。
父亲说过,我的小爷爷,年轻时帅气,骨骼硬朗,眉毛上挑。从小爱打抱不平,助人为乐。他上过学,算是有文化的人,又当过几年兵。本来可以留城,吃公家饭的,但他拒而回乡,守着爱妻、儿女和瓜田。在泥土、清风明月、昆虫和夜鸟的鸣声中,度过了他勤勉质朴的一生。据说,他是在一个有清风明月的仲夏之夜,手握着酒壶,无疾而终的,脸上还带有笑意,像是一位得道高僧,坐而圆寂。我曾经暗自打问:他的一生,幸福吗?得到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因为他本分,坦荡,有信念,有追求,有爱有恨,有清风明月,和自己的瓜田,还有他那一壶老酒,和萧。
(有删改)
【注释】萨满:萨满教(一种原始宗教)的巫师。满族人通过萨满,用类似跳神的方式祭祀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