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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羊羔的老人
李娟
太阳完全沉下群山,天色却仍然明亮、清晰。我们出去散步,沿着河岸走了两公里后,四周景物才渐渐暗了下来。我们便开始往回走。
河谷对岸森林密布。河水清澈,宽阔,冰凉刺骨的水汽一阵阵扑面而来。在天边悬了整整一天的白色月亮,已转为金黄色,向群山深处沉去。
这时,有小羊羔撕心裂肺的咩叫声远远传了过来,凄惨又似乎极不情愿。我们循声音爬上河岸边高高的岩石,走进一片深深的草甸。这里有一片沼泽,我们小心地绕着走。
前面远远走来一个老人,近了,这才弄清声音的出处原来在她怀里。那个老太太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它竖起来,一手搂着它的小肚皮,另一只手托着它的小屁股。小羊惨叫连连,不舒服极了,一个劲儿地挣扎。于是老太太就换了姿势,把羊扛到背后,像背包袱一样斜着反背着人家,一只手绕在肩头攥着两只小前蹄,一只手反到背后攥着另外一对后蹄。这下她自己倒轻松了好多,可怜那羊羔更痛苦了,于是叫得也越发不满。
我们都笑了,这个又高又壮的老太太我们都认识,她常去我们家小店买东西。是这附近唯一的维族。“怎么了?这是——”她乐呵呵地:“它找妈妈嘛,看——它哭呢!”
回过头来,天色已很暗了,依稀可见老人家的粉红色碎花长裙在深深草丛中晃动。而她绿色的头巾已完全成为黑色。
一到冬天,我们店里卖得最快的东西是橡胶奶嘴。冬羔不像春羔易成活,很大程度上得靠人工喂养,人们买奶嘴是喂小羊羔吃奶。家家户户都得预备一些纸箱子给将要出生的羊羔垫窝。常有人打发孩子到我家商店要纸箱子。谁家冬羔产得多,推开他家的门,一眼就看到炕边墙根一排纸箱,每只箱子探出一颗小脑袋。
小羊羔真是可爱的小东西。它有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若是小山羊,额头上还会有一抹刘海儿。它的嘴巴粉红而柔软,身子软软的,暖暖的。我们这里有的年轻姑娘在冬天里串门子,会搂上自家的一只小羊羔(就像城里的女孩上街搂宠物狗似的),一身温柔干净的处子气息,用孩子一样喜悦新奇的小嗓门轻轻交谈。小羊羔们就软软地、乖巧地各自趴在主人香喷喷的臂弯里,互相张望。
有的夜里,正围着桌子吃饭呢,这时厚厚的棉布门帘一拱一拱的,像是有人要进来。“是谁?”却又不答。掀开门帘一看,没人,脚下却有动静 ——一只银灰色小羊羔从我妈脚边快快地、一扭一扭跑了进来,跑到火炉边,晃晃身子,抖落身上的雪屑,熟门熟路走进厨房,把案板架下的白菜扒拉出来,细嚼慢咽。
你无法恨它,尽管白菜只剩最后一棵了。
只好帮它撕几片叶子,一直等到主人找上门来。
有时候,在雪窝里捡到一只,颤颤巍巍地蜷着,就抱回家养一养,到时候自有人找上门来要回去。
我们家也养过一只羊。我想它小时候一定特别可爱,否则我妈也不会把它惯成这样——它居然不吃草!只吃麦粒和玉米。你听说过有不吃草的羊吗?
我妈说:“幸好不是个人,否则更难对付。 ”
它被圈在小店后面的窗台下。平时静悄悄的,一听到店里有动静,就撕心裂肺地惨叫,还把两条前腿搭在窗台上,嘴巴贴在玻璃上做出哀怨的神情。弄得来买东西的顾客都以为我们怎么虐待它了呢,纷纷指责:“你们就给它一点吃的嘛!”
顾客一走,它立刻安静了,从窗台上跳下去。乖乖地卧在自己的小棚里。我妈打开窗户,指着它的鼻子说:“你!你!……”然后在其无辜的注视下,无奈地往它堆满了青草的小食盆里再添两把苞谷豆儿。“等着瞧,总有一天我非吃了你不可!”
在夏牧场,我们漫山遍野地走,常常与转场的驼队共行一程。这些浩浩荡荡的队伍,载着大大小小的家当,前前后后跟随着羊群,一路上尘土荡天。
那些人,他们这样流动的生活似乎比居于百年老宅更为安定。他们平静坦然地行进在路上,怀揣初生的羊羔。母羊冲着自己的孩子着急地咩叫不停,它是整支队伍里最不安、最生气的成员。尽管如此,这样的场景仍是一幅完整的家的画面。
初生的小羊羔和初生的婴儿常常被一同放进彩漆摇篮里,挂在骆驼一侧。当骆驼走过身边,随手掀起摇篮上搭着的小毛毯,就有两颗小脑袋一起探出来。
还有一个怀抱羊羔的老人,她看起来快要死了,但怀中的羊羔却又小又弱,犹是初生。
她衣衫破损,神情安静。脚下一摊血淋淋的痕迹。
她站在河边。河水轰鸣,冰雪初融。春天就要到了。
我一直在想,游牧地区的一只小羊羔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羊羔更幸运吧?有着更为丰富、喜悦的生命内容。至少我所知道的羊,于牧人而言,不仅作为食物而存在,更是为了“不孤独”而存在。还有那些善良的,那些有希望的,那些温和的,那些正忍耐的……我所能感觉到的这一切与羊羔有关的美德,以我无法说出的方式汇聚成海,浸渍山野,无处不在。我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也能被改变,我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一天会消失。
(选自李娟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