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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之将丧
冯至
仲尼自从春天去了以后,意味的阑珊,情绪的萧索,更甚于前年西狩获麟、《春秋》绝笔的时候了。那时他满心满意地想,世态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的《春秋》写到这里也尽够了。天啊!你总还可以多给我几年的生命吧;我要努力在我这未来的几年以内,把我们先哲传下来的一本《易经》整理一番;把我的哲学思想都借着这部古书表现出来,留给我的弟子们——咳,他们真是可怜,像是船没有舵,荒野浓雾中没有指南车呀。哪知到了现在,转瞬间就快要两年了,《易经》,一点儿没有着手;《春秋》,也有刻在竹板儿上的,也有涂在一卷一卷的树皮上的,错错乱乱地在他的房里堆积着,向来不曾有过一个人来过问。就是那张古琴,伴着他流浪他乡,十四年总在身边的,现在挂在壁上,不但着了许多灰尘,并且结上许多蜘蛛网了。他每每在黄昏时节,倚着窗子望落日,领略着自然间的音乐,正在忘机物我、融会一切之际,房子里便会发出来一种苍茫的音调,使他回转头来,目光懒懒地落在那张琴上,他这般伤感地自语,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当年从我困于陈蔡的故人们,死的死了,不死的也多半在远方,只剩下这张琴,寂寞无语的琴……
二十年前,奔走齐鲁之间,追慕着古代的风光,正是要把自己的理想实现在这乱世上最热衷的时期。一天独自一个人登上泰山的高峰,澄滓太清,齐鲁俱磅礴于茫茫大气之内,自己不觉得胸怀高朗:
——啊,当初登上东山,觉得鲁小,现在立在泰山顶,天下并不大呀!
现在呢,泰山依旧是那样嵯峨,可是旧日的气概一点也没有了,耳边只是缠绕着一个樵夫的哭声,凄凄婉婉地。心里忽地一片苍凉,宇宙都似乎冰化了一般,一个久已消逝了的泰山樵夫的影子,有如白衣的神显现在黑漆的夜色中,又回到他的意念之内了。
——樵夫啊,你是世间的至圣!当我们在泰山的幽径里相遇时,你哭得是恁般地苦闷,岩石为之堕泪,鸟兽为之惊心。我这愚蠢的人啊,我那时不但不能领会,还要问你为什么哭。樵夫啊,你说,你自伤,所以这般哀泣……茫茫天空,恢恢地轮……万物的无着无落,是这样锐敏地感动了你……你深入了人生的真髓、宇宙的奥秘;我直到今日,才能了解你!
他的头脑眩昏,目光放出许多火花——泰山也似乎旋动起来,地在震动,远方的河水在沸腾……他颤着……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
杖,被掷在一边,颓然坐在阶上了。两手托着颐。
——赐呀,你来了?来得怎么这么晚呢?
他远远望见一个衣冠齐楚的人,渐渐辨别了知道是子贡以后,慈母见了远方归来的游子一般,两目射出消逝了的旧日的光芒,迎上去,紧紧地握着子贡的手。
——赐呀,你来得怎么这么晚呢!
——先生……
——赐呀,你看这座泰山呀。你说它有时要崩颓吗?
——先生……
——寂寞呀……赐,你日日锱铢为利,你好久不到我这里来了……
子贡本来是因为货殖的事,由这里经过,顺便看看先生,并且想问一问他近来对于政治上的意见。哪知出乎意料,先生说出这样悲痛的话,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
——先生,可是病……
——我哪里有什么病,只是昨夜做了一个梦。咳,这样的梦也不止一次了。你说,前面的泰山,有崩堕的那一天吗?
——先生,梦是无凭的;泰山是不会崩颓,如同哲人永不陨亡一样……
——赐呀……
仲尼皱纹消瘦的颊上,缀了两颗绿豆大的泪珠了。
子贡慢慢地扶着先生又坐在台阶上,这时候太阳转到南方,被几片浮云遮护着。子贡站立在先生的身旁。等到浮云散开了以后,一只雄鸡高踞在树巅,叫起来了。
——赐呀,这是什么在叫?仲尼低着头。一切都在白昼的梦里迷迷蒙蒙的。
——先生,是一只雄鸡。
——啊,一只羽毛灿丽的雄鸡呀!他抬起头,对着那只鸡望了许久。假如仲由还在,恐怕又要把它射下来,把它的羽毛插在他的冠上;把它的血肉来供我的馐馔。可怜他金星随着太阳一般,傍着我车尘劳碌于卫楚陈蔡的路上,一日不曾离开过我;同我一块儿受着隐士们的嘲笑、路人们的冷遇。我又何益于他呢?他终于很惨怛地死了!
我抱着我的理想,流离颠沛,一十四年——卫呀,楚呀,陈呀,……没有一个地方能够用我一天,种种魔鬼的力恐吓着我,讽刺着我,压迫着我,四海之大,没有一个地方容我的身躯,终于不能不怀着惆怅回到我这儿时的故乡。故乡真是荒凉呵,乡音入在耳里,泪便落在襟前了。没有一个人不说我是陌生人,没有一个人对我不怀着一些异殊的意味。儿时的门巷变成一片瓦砾,生遍了鬼棘向我苦笑。防山侧父母的坟茔已经被人踏平。我哪里还有读易奏瑟的心情呢。
我为什么回到这个故乡来呢?我早就应该……我为什么不死在匡人手里?为什么不死在陈蔡人的手里?那时候的死,是怎样地光荣! 怎样地可以自傲! 那个时候,有颜回在我身边,仲由在我身边,百十个弟子在我面前,在弦诵声中死去,韵调是怎样地悠扬,怎样地美丽呀! 现在,不肯“先我死”的颜回也死了,勇健的仲由也死了,百十个弟子都各自走上自己的路了。死也要有死的时候。
仲尼一气说尽了多少天积蓄着的抑郁,两目像着了疯狂,两手按胸,不住地咳喘,淤塞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子贡想用旁的话路岔开,却找不出适当的词句。
仲尼依然坐在门前。他怕走进房内,同怕阴森的坟墓一样。远远近近,静悄悄使人听到万籁中极细微的呼吸……
正是傍午的时分。
泰山的余脉,又蒙上一层薄薄的云霭了。
(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