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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李培栋老师
李大伟
①从我们这一届开始,中文系必须修中国通史,而且是主课,与历史系同在东一阶梯教室上课。李培栋先生,刚刚从金陵中学调回上海师院,给我们上课。
②讲台上的李先生,习惯张开双臂,撑住讲台的两角,双肩前倾,缩着颈、眯着眼,塑料眼镜框早已泛黄,掩掖不住狡黠的眼珠,始终似笑非笑,一脸的讥讽。讲到得意处,抬起头,俯视下面,享受因此引起的满堂笑声与掌声,镜片一闪一闪,( ),有名士派头。
③第一堂课的第一句话,他抓起薄薄的一本书,举过头,封面对着座下的我们,在空中挥一挥。“我的这门课,选用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做教材,”他放下书,“这不是一本好书,但我也写不出。”高傲的谦虚。
④那时“文革”刚结束,我们刚刚从百里挑一的高考中( ),血气方刚、双袖抱胸、鼻孔朝天、舍我其谁,坐在下面,寻隙与老师抬杠。一般的讲师,低头讲课,不敢看台下,就怕提问题。李培栋很自信:“这不是一本好书。”我们一怔,他接着谦虚:“我也写不出。”他的坦诚,引起场下一片掌声。
⑤开场白让( )的我们服帖了。
⑥李培栋是程应镠的高足,大学毕业后留校,做张家驹先生的助教,但一生的学术兴趣始终不偏离魏晋南北朝,这是程应镠先生“文革”前的钻研领域。北大的周一良先生,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慕名去清华听陈寅恪剖析魏晋南北朝,深为陈寅恪的学问惊叹:“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从此发生了( )的兴趣,后来成为该领域的前辈大家,晚年在陈寅恪先生的纪念会上,谈到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成果:“程应镠的《南北朝史话》具有特色和深度。”谈到国内研究重镇:“上海师大历史系有李培栋、严耀中等。”(见《纪念陈寅恪先生》)从中可见到薪火传承的轨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1957年程应镠划为右派,李是其得意门生,被贬到金陵中学做老师。中学不重学问,讲究传授,首先必须准确,如刻蜡纸一般:拷贝不走样。其次是生动,面对调皮蛋,循循善诱,诱敌深入,请君入瓮——“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高校里凡是有中学教学经历的老师,往往授课生动,条理清晰,李培栋卓然上乘。
⑦李培栋的历史课,究古今之变,极精彩,不仅历史系的研究生坐在前排旁听,连数学系物理系的也挤进来旁听,甚至还有体育系的。东一教室里,走道的阶梯上坐着、窗口上站着,只为一睹李先生风采。
⑧他说朱元璋最恨宦官,曾感叹:“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未尝不为之惋叹。”于是在宫门竖铁牌,告诫子孙们:“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李先生怕大家听不懂,将史料一一板书,从右到左、从上而下:直书!线装书立起来了。然后转过身,补充道:“明朝是极重前朝规矩的,后来太监居然敢卸下背走。”说着侧身,双手挪到背后,反掌驮起,仿佛他就是那个太监王振,他情不自禁,我们跟着入戏。
⑨他的课不时引起全场爆笑与掌声,每到此时,先生习惯性地停下来,双手撑着讲台两角,抬手顶顶下滑的眼镜架,勾起腿,蹬着后墙,金鸡独立,让另一只膝盖休息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子,推上满是板书的黑板,拉下空黑板,写下一个题目,一环扣一环,不扯!
⑩史籍典章是被时间风干的腌腊货,李培栋先生给它们充氧,使之丰满起来。历史人物重返舞台,栩栩如生,在特定的时间舞台上,须眉毕现,历史甩出前后因果的辙迹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记忆中。李先生的历史不仅仅是时间历史,更是故事历史、因果相环的历史,字字有来历,来自信史,而不是笔记。他的生动,源于他烂熟于心,还有他天生的风趣。他女儿李秋颖告诉我,她小时候正值小虎队风靡天下,有霹雳虎、小帅虎、乖乖虎,李培栋笑着说:“闺女,还有一只虎,笑面虎。”先生自谓也。
⑪四十年过去了,李先生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深处,时不时弹出,他去世的消息,我在报纸上看到,深深一叹。现在同学们见面,李培栋先生依然是循环往复的谈资,像一张老唱片,一直在时间的屋子里空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