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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至亲
欧阳娟
①头一次听人谈论母亲,是在她离开我们之后。
②在一次家族聚会上,有个老妇人见我一声不吭,靠过来说:“ 你跟你娘一样,要强。这话让我有些意外。说我要强,我认。可母亲,活了六十年就养了六十年的病,多说两句话都嫌累,怎么能跟要强扯上关系?老妇人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吧。
③我跟母亲是截然相反的。每每想到母亲孱弱而空度的一生,我便有一种难以释怀的遗憾。母亲刚一出生就被判定为先天性不足,带着一身病痛。体力活儿一重,她心脏就受不了,常常砍着柴、割着稻子就在地上躺下来,一动不动闭着眼,喘上老半天。一个人,什么想做的事都做不了,什么想说的话都不敢说,生命有何意义?母亲去世时,我刚刚二十九岁,自信膨胀在健康饱满的身体里,便常以一个强者的姿态怜悯着母亲的赢弱和无能,暗自庆幸自己与母亲的不同。
④她离开时,我没掉一滴眼泪。往后的两三年时间,我确乎不甚伤心。一个冬日的上午,在一场长长的懒觉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你是珍梅的女儿吗?我是她的朋友。她的身体还好吗?我想跟她说说话。”冬阳洒在窗帘上,透着泛黄的温暖,我的眼泪唰地一下涌了出来。是什么样的情感让一个老人隔着数十年的光阴,辗转打听另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只为跟她说说话而已?
⑤不久之后的冬至,另一位老人的故事仿佛为这通电话做了一个注释。那年她和母亲都只有十多岁吧,就在这山路上,她俩正搭乘一辆拖拉机。母亲率先爬进了车斗,这位老人刚刚跨进半条腿去,不知为何,师傅却突然把拖拉机发动了起来,她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骑马样地横跨在车斗挡板上。母亲死死地拖住她的脚。五六十年前的山路,到处都是深坑、厚泥,拖拉机颠得跳起来,蹿天入海似的。母亲被甩得前俯后仰,噼里噗噜撞在车斗上,额头流出鲜血。
⑥母亲的手,我是看过的。那是一双鸡脚爪一样干瘦的手,皮下青筋暴起,一两肉都没有。紧窄的袖口从手腕处往上捋,能一直捋到肩头上,手臂和手腕一般粗细。这样的一双手,我不知它要怎样在一次次的摔撞中拖住一个悬吊在车斗上剧烈下坠的身体。“这一世,我真是幸亏有你娘,到死都不会忘记她的好。”老人的感叹又让我想起不久前的那通电话,想起电话那头那位未曾谋面的老者。垂暮之年,她为何想起要与母亲通话?是不是也曾有过类似这样令她不能忘怀的时刻?
⑦又是一年清明,一个背着柴火的老爷爷叫住我说:“你是珍梅的女儿吧?我一看就晓得你是她女儿。”血脉相连,难免有些相像之处吧。老爷爷说:“你娘后生时吃得苦,公社里开工,她从来不落后,舂插、双抢,别人栽一排禾她也栽一排禾。她身体不好,做多了体力活儿就流鼻血,这山下的田地里,块块都流过她的鼻血。”我顺着老 爷爷的目光看了看山下。四月,田地绿葱葱的,一望无际,铺展于天地间。怔愕之间,我想起聚会上那位老妇人的随口一说 , 按年龄来算,她也是跟母亲一起开过工的。或许她跟这位老爷爷一样,亲见过母亲某些要强的时刻。
⑧有人终生惦念着她,让人不能不为她感到庆幸,母亲活得饱满而丰富。我一时难以自抑,拍了几张山上的照片,附上全家福,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吃饭时打开手机一看,里面有一条评论:“这是你妈妈?叫珍梅吧?她是我的学生。”这是一位在写作上与我多有交流的老前辈,她后来对我说:“难怪看着你总有一种熟悉感, 你妈妈是我当年最得意的学生。那时闹运动,她是班长,常站到讲台上去喊话,阻止同学胡闹。”看过那时的历史资料,我当然知道这些喊话的风险,连多说两句话都嫌累的母亲,竞敢在这件事上喊起来,她当然并非无知才无畏。
⑨在阔别十年的光阴里,我总能在某处遇见一些貌似陌生,实则与一己之生命密切相关的人。当他们看向我,眼里何止是我一人?在我身上,一定有跟母亲如出一辙的东西;在我平淡的面容上,叠印着母亲的脸。他们一点点帮我拼凑起一个不一样的母亲,一点点填补着我心上那块被凭空割去的极其重要的内容,让我与母亲的命运一次次短兵相接。母亲恬淡的面容背后,究竟埋藏着多少故事?她宽容温顺的性情,历经过多少血泪锻造?从他们嘴里听到的母亲,跟我的母亲判若两人。那是一个勇敢、智慧、丰盈的生命,与我认为的赢弱无能,空度一生毫无关系。聚会上那位老妇人的随口一说 , 其实早已洞察了事实。在山路上,在时光里,在那些故事的繁复纹理中,六十年的岁月拉到眼前,我终于与母亲深情拥抱。六十年前,村口的野薔薇迎风怒放,乌桕树招展着心形的绿叶,蓼子花火辣辣的,母亲背着书包去上学。扎着两只羊角辫子,这位姑娘正蹦蹦跳跳跑进刚打开的人生里。